伽蓝香 作者:纪慈
第二十一章 山庄夜
伽蓝香 作者:纪慈
第二十一章 山庄夜
过去的那些并不是沼泽，让你逃脱不了，越挣扎便陷得越深，虽然你可能一直这么想。你现在的低谷，只是你自己挖的坑，你自己跳了下来，你在用力，可能是要爬上去，也可能是想把坑越挖越深。
迦兰和韩季相下山的时候，想起浮生以前跟她说的话，再想起他的那副样子，迦兰心里闷闷的，却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资格说。
一路上，迦兰没有说话，一副恹恹的样子，像是没有睡醒。韩季相一直看着她，几次开口想挑起话题，迦兰嗯啊混了过去，韩季相便也安静了下来。
柴车摇摇晃晃送迦兰到了山下的村子，一筐粽子，分量不轻，韩季相替迦兰搬下了车。迦兰稍稍有些意外，领了他进门，韩季相望着迦兰穿过挂着“义庄”匾额的大门，觉着有种莫名的安心感觉。
院子里全是老人和幼童。韩季相手里的东西吸引了不少孩子的目光，他刚放下东西，就让一群孩子给围住了，韩季相看向迦兰，迦兰完全没注意，站在院子里，跟刚过来的像是管事的中年女子说话。
迦兰和几位老人打过招呼，细细问起管事近况。迦兰身边都没有小孩子，孩子们看向迦兰的眼神都是怯生生的。
这义庄到迦兰手里，不过是近几年的事情。自从青莲远游，民安参军之后，迦兰便算是这里的主子，但迦兰也不过是一年来个几次，看看有没有太离谱的事情，银钱账目什么的，甚至都是十八盘那边管的。
不常来的迦兰，似乎在孩子眼里，还不如初见的韩季相亲切。
这种事情，迦兰从没觉得不妥，她只关心庄上银子够不够，有没有什么麻烦要解决。
没说几句话，迦兰就看见韩季相朝她走过来，手里拿着瓷的杯子。
“喝点水吧，你今天面色不好。”韩季相把水递给迦兰，“太阳挺晒的，去里面歇一会吧。”
管事有些好奇地看着明显出身很好的韩季相。对于韩季相突如其来的关心，迦兰还有些不着头脑，指着杯子，“这哪来的？”
“那边的孩子给我的。刚打上来的井水。”韩季相侧头看了下身后那群距离迦兰远远的孩子，微微有些脸红。
迦兰慢慢明白过来。“我们进屋去吧。”迦兰去拉韩季相的手的时候，完全忘记周围到底有多少眼睛。
有十来岁的男孩子抱着书等在门口，看着迦兰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迦兰看着来人不说话，便绕过他进屋。
管事跟过来，推了那孩子进来，说今个是他生辰，羡慕几个大孩子手里的书册，想让迦兰给他写一个。
“以前的是青莲写的。”迦兰回答的时候，语气认真，完全没有是跟孩子说话的自觉，“我没有她写得好，你确定你要么？”
男孩子给吓到了，抱着册子，退到了门口，不点头也不摇头。
“告诉我，想要写些什么？”韩季相蹲了下去，伸出了手。
“高士传。”孩子想都不想，急急忙忙把书册递过去，充满期待地看着韩季相。
迦兰和韩季相都有些意外，看上去这样怯生生的孩子，居然喜欢这样豪气的书。
韩季相递了册子过来，一个小小眼神，迦兰心领神会，接了过去，磨墨挥毫，直接下笔。
这本书不长，讲到的人却不少，迦兰忽然很丢脸地发觉，她似乎有一段记不清楚了。
停顿一下，迦兰一抬头，对上探身看她写字的韩季相的眼睛，韩季相了然，轻声念了出来，迦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动笔。
一旁的孩子一脸惊讶。
迦兰丝毫不惊讶，她认为韩季相就是那样学识广博的人，她也从来没想过他是男人这一点会有什么关系。
册子写完，还是韩季相拿了去交给那男孩，迦兰看着男孩一脸崇拜看着韩季相，觉着非常欢喜。
管事这时候才来打扰，跟迦兰说今晚住的地方已经准备好，一会可以吃饭了。
迦兰这才想起来，她忘记和韩季相说，今天晚上不回庙里了。迦兰有点内疚，不是因为她忘了说，而是因为她原本就想故意忘了，结果居然真忘了。
韩季相该是听见了的，他抬头看迦兰，迦兰便轻声说不好意思，她忘记说了。韩季相听了，点点头，只问迦兰饿不饿。
“我去厨房帮忙，你等我一下。”迦兰出去，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想躲韩季相，迦兰觉得，他看她的眼神，让她不自在了。
韩季相一到院子，就又让人围住了。韩季相的身份，让这里老老少少都充满好奇，又因为是迦兰带来的，他们都没有什么顾忌，随便说起这里的事情。
这间有几十年历史的义庄，一直是由迦兰家族支持的，这里的人说起迦兰的先辈，都充满了崇敬。迦兰听见她们提起她传奇的祖辈，她的娘亲，如同在述说神明，迦兰兴趣缺缺，心里默念，神明去了天上，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管；迦兰又听见她们说起她的姐姐，才华横溢医术了得的大姐，替村里做过讼师洗刷冤屈，救过被山猪顶破肚子的孩子；英武侠义还懂得建造的二姐，训练了村里的猎人足够保护村子，而这义庄的后院，也是她设计的。
她们终于说到迦兰，韩季相听见她们说，迦兰给了这里长大的孩子本钱做生意，为出嫁的男孩子亲自准备嫁妆，还偷偷让人去打听，听说外人待义庄出嫁的孩子不好，迦兰亲自上门烧了那家的房子。
说起这件事情，院子里的人都笑起来。韩季相虽然吃惊，却毫不怀疑，这些是迦兰会做的事情。韩季相觉得，迦兰就是这样，和普通贵戚女子那样不同。
迦兰听了，低了头，更往影里去。她知道她永远比不上她文武双全的姐姐，冲动，不计后果，只能当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晚饭的时候，迦兰又没有声音了。韩季相似乎也没什么胃口，看到迦兰放下碗筷，韩季相就再没有动过食物。
主动在厨房收拾洗碗的迦兰，看见管事一脸关切地过来，问她可是不舒服。
迦兰很奇怪，管事便说，韩公子觉着她没神，怕她累出病来。迦兰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哪跟哪，也扯得太远了。管事瞬间明了，想了想，忽然颇有深意地盯着迦兰，说村那头外出经商的苏家孩子回来了，晚上估计很热闹。
迦兰眨眨眼，一脸不确定地点了点头，小跑着回到安静陪老人坐着的韩季相身边，笑着说要带他看热闹，也不管韩季相想说什么，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跑。
韩季相格外地顺从。
远远听见胡琴和鼓声，迦兰慢了下来，“都是些乡下玩意，你听了没兴趣，我们就早点回去睡觉。”
韩季相轻轻嗯了一声，迦兰觉得他有些不自在，便解释道，“这跟京城的赏乐不一样，自有它独特的地方。也许你不喜欢这种，但我想，生活本来就这么些东西，多懂得欣赏，便也多些乐趣。”
韩季相点了点头，但迦兰还是觉得他不大自在，甚至似乎有些脸红。
门没有关，迦兰冲着火光走过去，唱歌弹琴的人看见迦兰和韩季相，停了下来。迦兰在人群中找到只见过几面的老人，问她记不记得去年夏天来这里学鼓的女子。
瘦的老人连连点头，拉着迦兰的手就不肯放了。招呼些年轻人给迦兰和韩季相搬了桌子板凳，取了一盆腌过的青豆，拿瓷碗装了酒，笑得十分开心。
迦兰和韩季相挤在一条板凳上，别人递过来的酒，迦兰让韩季相过了个手，随后便接过来，一个人全喝了。
周围有人看见，笑着指指点点。场中唱歌跳舞的少年也看见了，走过来，脖子抬得高高的，向韩季相伸出手，一脸挑衅表情。
“你想不想跳？随便玩玩。”迦兰侧头，对还没清状况的韩季相耳语。
韩季相紧张起来，凑过来跟迦兰说，“我不会。”
“没有人不会跳舞。”少年明显是听见了，饶有兴味看着几乎贴着迦兰的韩季相，笑道，“来吧，被让你家姑娘丢脸。”
“我不会。”韩季相毫不犹豫地拒绝，为难地看着迦兰。
迦兰低了头，不理会。
“这天已经够热的，还要把人逼出一头汗。快点吧，大少爷。”少年抱着手，故意把尾音拖得长长的，把周围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韩季相默不作声，一动不动，悄悄攥了迦兰的袖子。
“别让我们扫兴，我家过年的酒都拿出来给你喝了。”少年笑嘻嘻不依不饶。
韩季相依旧不为所动。长久的沉默冷场，迦兰终于出声，“算了吧。”
“不要。”少年冷冷瞥着迦兰。
“小成你跳吧，让迦兰陪你。”老人家看不下去，把鼓提溜过来，放在迦兰面前，“也让我听听，丫头你有没有练过。”
迦兰脸红了。本来还指望着是否有人帮忙推脱，韩季相在旁边居然一脸期待，少年挑衅看着，迦兰没办法了。
手腕上绕上铜铃，双手鼓两面开工，迦兰打鼓的时候心无旁骛，头都不抬，下手又快又狠，激烈地不像是奏乐的样子。少年轻巧地旋转，完全是番邦的舞蹈，没有华服，一样让人眼花缭乱。
两人配合默契，像是排练许久一般，情感激烈，毫无京城那些规矩框架约束，自在自如，享受纯粹天然的喜悦，有令人羡慕的自由美好。
一曲终了，围坐的人全部兴奋起来。甚至刚才已经开始打瞌睡的老人，也忍不住站起唱歌，用韩季相听不懂的方言，做着邀请的手势，韩季相看着迦兰的脸越来越红。
迦兰听着半懂不懂的情歌，揶揄她和跳舞的少年，看人家毫不害羞地骄傲抬头满面欢喜，迦兰只会低头喝酒。
这一个晚上，迦兰不知道韩季相有没有尽兴，但在场的其他人都因她愉悦了不少，只有迦兰，连心里都打起鼓来，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红着脸，一直抬不起头来。
从院子里出来，迦兰黑领着韩季相回去，原本韩季相还有些担心迦兰，可迦兰拉着他小心行走，如同当初行走山路一般，半点闪失的可能都没有。
韩季相似乎有话想跟迦兰说，在迦兰微醺的气息和眼神里，韩季相关照她早些睡，便回到自己的房间闭门不出。
原本迦兰还想问问他习不习惯，还需不需要什么东西的，既然这样，迦兰也回了屋子。
微微有些晕眩的迦兰，和衣倒在床上睡了一小觉就醒了过来，又热又渴，浑身不舒服。迦兰随意绾了发，穿着单衣出了房门，轻手轻脚打了井水，洗了脸，喝了水，迦兰舒服很多，但也清醒过来，便坐在门槛上，看着满天璀璨的星星。
忽然听见吱呀一声，迦兰看见韩季相把门开了条缝，正往外窥探。迦兰声音轻轻的，说抱歉弄醒了他，让他别担心，回去睡就好。
迦兰的话说完，小门缝变成了大门缝，收拾得整洁妥帖的韩季相迈步出来，和迦兰并排坐在一条门槛上。
韩季相又不说话。迦兰已经很明白他的个，但半夜三更这种时候，迦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把手里的杯子递给他，“要不要喝点水？”
韩季相接过来，闷头全喝光了。
“我有点渴，抱歉吵醒你了。”没什么话说的迦兰，只好再次道了歉。
两个人默默吹了会风，看了会天，韩季相开口的时候，迦兰几乎吓了一跳，“你好厉害。”
“哪厉害了？”迦兰有些好笑地反问，不习惯向来严谨的韩季相这样说话。
“这边，你什么都会，连番邦的鼓都能打得这样好，可以自在的和这里人一起。”韩季相这些话，让迦兰有些不好意思。
“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别提了。我还怕这里环境那么差，委屈到你。”迦兰跟着文邹邹地客气。
“这里的生活多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约上三五好友，把酒言欢，不知比京城好上多少倍，我真羡慕，她们能这样自由生活在山野。”韩季相感叹。
迦兰却笑出来，“这哪里有京城好，京城声色犬马，酒馆里五湖四海的美味，各路的艺人，有可以请到家里的高级乐师，茶馆里有新奇地吟游诗人，马帮带来的山珍海味，你挥一挥手，就有人送上来，而这里，每日辛苦劳作，不过得些简单食物，下酒的只是腌制的小菜，便是欢歌，也只是难得庆祝时的消遣，更不用提万一遭遇干旱水患，那时候，怕是活都活不下去了。”
韩季相听着迦兰毫不客气的言辞，只随口问了一句，“那我怎么不见你京城声色犬马，而来这种地方？”
迦兰转头看他，黑夜里，他的五官不甚清晰，迦兰知道他没有动气，可迦兰怎么盯着他，他都没有抬眼看她。
“我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凉凉的夜，木门槛，迦兰觉得他们的距离不过咫尺，“我想要这样的山野生活，但我不喜欢贫穷，我亦清楚，我一个人坚持不下去，而京城那种地方，我亦缺乏掌控的能力，所以落得现在这种不三不四的境地。”
“你太小看自己。”韩季相抬了头，他的眼在这沉寂的夜里深邃地看不到底，“你这样就很好。”
“不好不好，我把名声都搞没了，家也快被我败光了，”迦兰依旧在笑，闭着眼，似乎在黑暗里便没人看见般自在地笑，“我知道我无法出世，便只能走萧世和那条路。虽然我不喜欢她，但我很希望有她那样的能力手段，让讨厌的人敬畏，也护得住喜欢的人，有自己的东西可以给予，有担当，对喜欢的人也是极好的……”
“你是想替她跟我说情么？”韩季相忽然抢白。
迦兰噎了一下，又继续说，“我不是想在你面前替她说好话，但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都该承认，她是极好的良人，有能力又不显摆，安乐王的位子，在她手里该是丢不掉的，嫁给她便是未来的王君，衣食无忧，她也不是见异思迁的个，她手里的东西，她护得可紧了，让她喜欢上，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发发脾气也不会小题大作，而她家那一支也算人丁单薄，不用担心难弄的长辈。”
“她再好也无用，我不喜欢，王君之位，不过枷锁牢笼。我素来不喜财势权贵，甘愿清贫，只想对得起自己。”韩季相一字字铿锵有力，迦兰看着他，却一点都不当真。
“那种日子你没过过，真到那时候，什么情意仁义都不要了，你对着那个人，肚子在叫，说不定都会想把她下油锅了。”韩季相皱了眉头，迦兰全然不见，滔滔不绝，“万一遇到灾祸，她为了你离你而去，你要怎么过？万一她死了，你靠什么养活自己，帮人抄书么？万一她始乱终弃你怎么办？万一你还带着孩子，你要怎么办？万一你最终发现你不爱她了又怎么办？有权势钱财，起码有条退路，不说喜欢，有时候却真是好的。”
韩季相沉默了好一会，“你怎会这样想？”
“见多了。”迦兰耸肩，又忍不住劝，“选不选萧世和是你的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想说，你有那么好的条件，不像我们这种人，做选择的时候，还是好好想想，这是为你好。”
韩季相没有声音了。
“我今天喝多了。”迦兰用格外清醒的声音小声咕哝了一句。
韩季相抬头，头顶璀璨的星空如同万年不变一般迷人，亘古不变，却不是时时有人懂得抬头欣赏，便是抬头了，也不是人人懂得它的美。
“你喜欢的人，你想给他怎样的生活？”韩季相很是严肃。
迦兰一愣，随即自嘲地笑了，“给他他想要的。”顿了顿，迦兰又说，“我知道你想说施梓不是我的良人，你不用劝我，我很清楚，他跟我想要的良人相去甚远。”
“你想要……怎样的人？”韩季相有些犹豫，却盯着迦兰看，满眼执着，想要她的答案。
“我不知道，”迦兰瞟了他一眼，“我没有想要求他具体有什么，只要我欣赏他，他欣赏我就够了……那你想要什么样的人？”迦兰也来劲了。
“尊重我，容我自由，不拘世俗的女子。”韩季相答完，又立即发问，“你可曾遇到过你想要的良人？”
“你可曾遇到过？”迦兰反问。
“我先问的。”韩季相垂下了眼。
“有啊，”迦兰慢悠悠回答，“只是那些良人都已经名花有主了。”
林姐夫已经过世，沈小将军迟早会进门，浮生一门心思喜欢他那个死人姐姐，连萧世和都能挑到韩季相，一圈想下来，迦兰有些妒忌，偏偏自己是这样的命，迦兰的表情有些挂不住。
正想着，忽然韩季相的声音在旁边悄悄响起，“我喜欢的，她不中意我。”
迦兰一惊，转头看他，韩季相已经站起身，没有告辞，像阵烟一样飘进房间，悄然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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