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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寒兰 (2)

    狄仁杰探案之九连环 作者:安娜芳芳

    第四十章:寒兰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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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章:寒兰 (2)

    书房的门是敞开着的,因此他不用敲门就能直接进入,十年来每次他在夜间出去探察线索,狄仁杰只要在书房等候,就会给他留着门。最初这是特意表示的关切和信任,后来就成为了习惯,看着那肃立的熟悉身影,狄仁杰在内心感慨着: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这整个人都已成为了自己的习惯。实际上人生再长再久,而今方知,最后所剩下的不过就是些习惯罢了。

    包括这句招呼,同样也是习惯了的:“元芳啊,回来了就好,来,快坐下。”“是。”他坐下了。狄仁杰细细打量着他,仍然是十年来看惯的军人坐姿,沉静、严肃,只是面容憔悴地太不像话。烛火晃动,越发映出他的脸色苍白至极,若不是唇上新添的髭须,今夜的他几乎和十年前初见时一模一样:一样的走投无路,孤傲、颓唐;一样的绝处求生,刚强、坚毅……只是这一次,他还能够救得了他吗?

    十年!狄仁杰突然莫名惊悚,不知不觉光阴荏苒,原来“他”在自己身边已经整整十年了。刚刚在等待中积聚下的决心和勇气,似乎坚不可摧,却转眼间就要烟消云散。追索了二十五年的真相,此生最后的心愿;和十年来的生死与共、无悔信赖,究竟孰轻孰重?!十年前曾经问过的那句话,今日还能再问得出口吗?——“你是谁?!”

    不能问,也不该问。但是狄仁杰坚信,该说的话必须要说,否则就不会有理解,更不会有原谅。因为比黄金更珍贵的信任,不能建立在谎言的流沙之上。这一次,将不会有谁来拯救谁,这一次他们要相互扶助,其实在过去的十年里,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在做的。偶尔,狄仁杰也会困惑于他们彼此绝无仅有的默契,现在他终于了然,原来这都是冥冥中的缘分、命运的安排。因此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一次他们还是能够合作好……肯定会很痛苦、会很艰难,但他们都已跋涉过千难万险、经历过生离死别,没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当然,今夜恐怕还得由他这位当世神探做一次主导者,因为他是长者,因为他更有经验,也因为这必定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了……

    隔着烛火,狄仁杰不紧不慢地开口了:“元芳,阿珺怎么样了?”李元芳犹豫了一下,方才答道:“她还是那样,不吃不喝、不说不动,整个人都好像失了魂。尤其是……她根本不肯理睬我,因此我只好请蒙丹公主陪在她的身边。”“哦,”狄仁杰点点头,宽慰道:“元芳,你也不要太心急。阿珺突然遭受这么大的变故,一下子肯定难以承受。给她些时间,她会慢慢好起来的。”

    李元芳低头不语,许久才哑声道:“时间,她需要多少时间?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了……”他抬起头,烛光映得双眼通红:“大人,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狄仁杰皱起眉头:“元芳,这怎么能怪你呢?”“当然应该怪我!从一开始就应该怪我!”那样激愤的表情,令得面目都扭曲变形,只怕是满心积怨再难承担,必须要找一个宣泄的出口。“从一开始……”狄仁杰喃喃重复,竭力克制着追问下去的冲动,踌躇几许,才舍近求远地劝了句:“元芳啊,无端的自责于事无补,我向来是不赞成的。”

    “您不知道!”颤抖的话语脱口而出,却不像在自责,而是在责怪对面关切的老人了。狄仁杰宽容地笑了笑,用最温和的口吻道:“元芳,我不知道什么?可以告诉我吗?”透过烛火的光晕,狄仁杰看见他很明显地哆嗦了一下,接着又是比铅还重的沉默,和没有尽头的等待,简直比这世上任何酷刑都更折磨人,但狄仁杰反而平静下来,再等一等,他终归是要说的。

    李元芳果然开始说了,断断续续,语无伦次:“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保护好阿珺,她落在沈庭放、沈槐的手里,过得那么艰苦,都是我的错。还有沈槐,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来到您的身边……”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凌厉:“大人,沈槐究竟对您做了些什么?!”狄仁杰稍等了等,才慈祥地反问:“元芳啊,是老夫在问你问题,你怎么又问起我来了?”

    “问题?什么问题?您要我说什么……”李元芳喃喃,从未见过的失魂落魄,狄仁杰悠悠叹息:“元芳,既然如此,那就让老夫先回答你的问题吧。”李元芳猛抬起头,狄仁杰平静地迎向他惊惶的目光:“你不是想知道沈槐对我做了些什么吗?说起来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围绕着一个人的阴谋。那个人的名字叫做——谢岚。”

    李元芳慢慢收回目光,轻声道:“大人,请您……稍等下再说。”狄仁杰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看见他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银药盒,恍恍惚惚地打开,什么都没拿又重新合上。狄仁杰问:“这是什么?”“是……景辉兄给我的药,这次回来,他又给了我一些……”他朝狄仁杰瞥了一眼,面对虚空苦涩地笑了笑:“大人,您说吧,我没事了。”

    是的,必须要说了,最后的一点犹豫被铺天盖地的心痛击溃,随之而来的是冰冷的理智,谁说人老多情,老人的心历经磨砺,在必要的时候,也是可以坚硬似铁的。

    “谢岚,是老夫的两位故人之子。二十多年,因牵涉到一桩朝野大案,谢家惨遭灭门之灾,谢岚的父母在那次惨剧中先后离世,谢岚也失去了踪迹。许多年来,老夫一直在秘密寻找着他,哦,因是老夫的私事,故而未曾对元芳提起过。今年年初,老夫在赶考的举子中发现了一个叫杨霖的人,他的手上有谢岚母亲的遗物。老夫喜出望外,立即将杨霖请入府中,但多方详查之后,老夫失望地发现,他和谢岚没有任何关系,只是被人利用来蒙蔽老夫的。而那个利用杨霖的幕后之人,竟然是沈槐!那么,沈槐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和谢岚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根据种种迹象,老夫做出一个初步的推断:沈槐利用杨霖来迷惑老夫,目的是为了试探老夫对谢岚的态度。也就是说他想知道,老夫对谢岚究竟有多么重视,以及老夫对谢岚到底有多少了解,是否能够准确地判断出谢岚的真实身份。但令老夫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沈槐为什么要试探这些?了解到这些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更耐人寻味的是,他是如何得知谢岚的存在,从哪里得到应该属于谢岚的物品,并且还对老夫与谢岚父母之间的往事十分熟悉呢?”

    “既然杨霖不过是个可卑的替代品,那么老夫想到的一个最大的可能就是:沈槐便是谢岚本人。而恰恰是老夫在三十多年前与他父母间的一段纠葛,才致使他这么多年来始终耿耿与怀,对老夫多有怨恨,也因此他虽由于你的离开而意外来到老夫身边,却不肯现身相认,反而多番试探,对老夫的态度更是时远时近,似乎一直在情仇爱恨中挣扎,他的这种种表现让老夫既困惑又担忧,既紧张又心痛,于是越发认定沈槐就是谢岚!”

    “此外,二十五年前与谢岚一起失踪的,还有汝南郡王李炜,哦,也就是天觉寺了尘大师的女儿,他二人当时跟随谢家的一名远亲避难,从此下落不明。正好,沈槐的堂妹沈珺的年纪也与李炜之女相仿,这个情况更加佐证了我的判断。然而,就在我认定了沈槐的身份,希图以最真诚的态度来化解他的仇恨,弥补对他和他一家的亏欠之时,情势急转直下,沈槐先是策划对杨霖杀人灭口不成,随即与周靖媛订亲,搅入‘生死簿’的浑水,还极其冷酷地杀害了杨霖的母亲何氏,甚而逼走了沈珺!他的所作所为用疯狂来形容都不为过,也让我大为震惊,因为他突然做出这许多令人胆寒的行动,其目的无非就是要摆脱谢岚这个身份!当老夫领悟到这些的时候,真正是心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难道‘谢岚’他就这么恨我吗?只为了不与我相认,为了报复我,他就宁愿犯下累累罪行,及至走上绝路?!”

    狄仁杰的声音终于还是颤抖起来,翻滚心潮势如泄洪,竭力维持的平静不复存在,他情不自禁地望向对面之人,好似要对方给自己一个答案。李元芳却只顾低垂着头,一只手还下意识地紧捏着那银药盒,因为用尽全力每个关节都凸出发白了。

    “如今沈槐已经坠塔身亡,他的死既是咎由自取,又属命运捉弄,甚而连老夫也应当承担一部分责任。然沈槐临死前的言谈和行为,倒是揭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真相:沈槐根本就不是谢岚,他是沈庭放的亲生儿子!根据老夫的查察结果,沈庭放乃是谢臻的化名,也就是当初带走谢岚和阿珺的那位谢家远亲。他们父子策划出这一系列的事端,其目的无非是让沈槐冒谢岚之名,取得老夫的信任,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沈槐在整个过程中的反复迟疑,哪里是谢岚对老夫仇恨的表现,根本只是他在计划进行过程中屡遭波折、几番动摇所致!”

    夜已很深,长篇大论地说到此刻,狄仁杰反而精神抖擞起来。他长吁口气,谈了那么多沈槐,其实都只是铺叙,沈槐的悲哀是真切的,他一直都只是别人的影子,至少对于狄仁杰来说,确实如此……孩子,现在我要说到最重要的部分了,望你注意倾听。

    “当老夫终于推断出沈槐和沈庭放的阴谋时,不禁对自己在整桩案子里的犹疑和失措感到万分懊恼。事实上沈庭放的死和杨霖的表现,已令沈槐三番五次露出马脚,但这一切不仅没有使我警惕,反使我更加确信他就是谢岚,这不啻是我一生中所犯下的最大的失误!我不禁要扪心自问,问题究竟出在哪里?直到今天晚上,当更多的往事被一一揭晓时,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答案就是,我一直错误地将沈槐的种种反常表现,误解成了谢岚对我的恨!哦,三十多年前我与谢岚的母亲之间曾经发生过一些纠葛,我……对不起她。这么多年来,我始终在为此承受着良心的谴责,并无一刻真正的安宁。二十五年谢家遭遇惨祸,我搭救不及,谢岚父母双亡,谢岚本人生死未卜,我的心中从此对他更添十分歉疚。我总觉得,都是我的过失,才导致了谢岚悲惨的命运。后来李炜生还,虽然他不肯陈明谢汝成执意代死的内情,但我直觉到这其中亦有我的原因,于是当我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遍寻谢岚无果的情况下,便渐渐在心中形成了一个颠扑不破的观点,那就是:谢岚恨我。”

    “然而从昨夜至今,我终于听到了尘对我尽述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我揭开沈槐的真实面目,还发现了沈庭放就是谢臻的秘密,我明白……我错了!我错就错在不该任凭自己的负罪感作祟,而把仇恨强加在了谢岚的身上。就在刚才,坐在这个书房里,我才恍然大悟:谢岚不可能恨我,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我与他父母间的纠葛。哦,也许他听到过一些流言蜚语,并且也听说了我的名字——狄仁杰。但一个不过八岁的孩子,以那样纯真幼稚的心,他又能懂得多少大人之间的是非恩怨,除非有人故意向他灌输仇恨,但实际上他的母亲禁止旁人对他谈起我,因此对于谢岚来说,这名字也许只代表着他父母亲的一个朋友。他会好奇、会猜度、甚至会想要了解我、探查我,但却不会恨。还有,我与了尘一直以为谢岚被谢臻抚养长大后,大概会从谢臻那里得知我的情况,或者在谢臻的刻意培养下,对我萌生恨意。但这两天来的线索也排除了这种可能,因为谢臻抚养长大的并不是谢岚,而是他自己的儿子——沈槐。至于那个真正的谢岚……虽然我依旧不知道他的下落,但我还是要感谢上苍,让我能够在有生之年释然于心,让我明白,郁蓉的儿子从未恨过我。”

    说完了,他这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段话,却也是最值得说的一段话。夜太静了,衬得他的话语绕梁不止,余音袅袅。折磨了他三十多年的良心,此刻突然平息下来,反而让狄仁杰无所适从。就这样解脱了吗?他觉得有些意外,突然又莫名惶恐,怎么没有丝毫动静?他猛地调头望去,身边的人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面庞隐在暗处。

    狄仁杰轻声道:“元芳啊,夜越发深了。你去把书房的门关上。”李元芳站起身,径直走到门前。门合上了,他却没有回转身,只是背对狄仁杰,固执地沉默而立。狄仁杰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瘦削的背影。活得长还是有些好处的,他想,可以亲眼看见孩子长大,长成这样英武挺拔的男子,可以信赖、值得托付,使人从心底里感到安慰……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就在狄仁杰的注视中,李元芳终于转过身来。立刻,狄仁杰便看到那双熟悉的纯净目光,正自最深处焕发出华彩,一扫之前的迷茫、绝望,这目光像他还是像她?抑或是都像也都不像?狄仁杰情不自禁地捻须颌首,眼前又是一阵模糊,却糅合着发乎内心的欣喜、乃至豪迈之情:我狄仁杰毕竟还是狄仁杰!李元芳走回榻边,再度与他对面而坐。

    “你是谁?”“都说狄公推理如神,常能以气质衣着断人身份,小可正想见识见识。”不约而同地,他们都回忆起初见的那一幕,今夜何其相似,大人真乃神人也……只不过今夜之后,不是缘起,而是永别。狄仁杰抬起衣袖拭了拭眼角,勉强笑道:“十年了,老夫也不知拖你熬过多少漫漫长夜,不知今夜,元芳可否再陪老夫聊个通宵?”“当然。”确实已不可能说清,曾经有过多少次这样的彻夜长谈。不过此刻他们都明白,这是最后一次了。

    “大人,您想谈什么?”是啊,谈什么呢?太多的过去想要了解,可惜都已没有时间细谈,那么就谈一谈将来吧,你的将来,大周——大唐的将来。“元芳啊,关于今后,你是怎么打算的?”李元芳沉着作答:“辅佐乌质勒是陇右一战之前,我为了争取他的同盟而作的许诺,有道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元芳从此为突骑施效力,还望大人不要见怪。”“嗯,老夫怎会怪罪于你,元芳多虑了。不过老夫倒想知道,元芳打算如何辅佐乌质勒?”

    面对狄仁杰狡黠而又慈爱的目光,李元芳微笑了:“大人,您想要元芳怎么做?”“我想与元芳订一个十五年之约。”“十五年之约?”“是的。”沉稳的话语缓缓响起,充满着深思熟虑的智慧:“元芳啊,庭州一战,你我都亲身体验了大周西北边疆的局势。我们都看到,大周的疆域越广懋辽阔、欣欣向荣,边塞的局面就越错综复杂、危机四伏。久居于朝堂之上的大臣们是体会不到这些的,今天的皇帝和将来的继位者,同样也没有开疆拓土的经验和能力。元芳啊,当今圣上年迈,几年内肯定要把江山交给后继者,然这皇权更迭的过程,我们都再清楚不过,那必将会是一番血雨腥风的惨烈争夺。朝堂之内的斗争既然已不可避免,大周边疆的稳固就更为重要。前些年东突厥强盛,屡屡犯境,所幸大周尚有精兵强将、民心所向,才能保得一方国土平安。可是近年来朝局不稳、朝中派系林立,那些觊觎大宝之徒,甚而常有挟一己私欲而罔顾国家安危的举动。此次陇右之战,里通外寇的、公报私仇的、坐等渔利的,种种恶行恶状、跳踉小丑,观之令人心惊胆寒。试想,如果外敌怀伺、人心叵测,即使当今太子能够顺利继位,这李唐江山又如何稳固,这广阔疆域又如何坚守?!因此元芳啊,我希望你能身在西域,却为武周、也为李唐守好这面向西方的门户。”

    “大人,您的意思元芳明白,其实这也正是我所打算的。”“哦,这么说你我又一次不谋而合了?”李元芳淡淡一笑,恢复了平常的冷峻:“陇右一战后,东突厥受到重创,乌质勒的突骑施部却在借此机会异军突起。我早已计划好,待我到了乌质勒麾下,必将全力辅佐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发展势力,尽可能攻城掠地,夺取西突厥的领袖地位。一旦突骑施将西突厥其他部落的大部分实力都充实进来,我便要协助乌质勒向东北进袭,荡平东突厥!我想……”说到这里,他的双眼熠熠生辉:“这些事情也够乌质勒忙一阵子了。大人,元芳可以保证,只要有我在突骑施一天,东、西突厥就无暇旁顾,绝不可能进犯大周!”

    “好!”狄仁杰轻声应和,又含笑捻须:“可这样一来,乌质勒得了我最能干的大将军,如虎添翼必将成为真正的西域一霸,到时候恐怕就不好扼制了?”李元芳道:“大人,这我也考虑过了。我在想,您是否可以奏请圣上建立北庭都护府?就像安西都护府那样,统管天山以北最重要的州郡,增加驻军,如有战事即可统一调度,其威慑和防御的能力,绝非各州各自为政所能匹敌,也可避免再出现这次陇右战事中,因庭、伊两州相互隔绝而生的变故。”“嗯,如果要建北庭都护府,设在何州?以谁为首任都护使?”“我想都护府就设在庭州,首任都护使我举荐庭州刺史崔兴大人。”狄仁杰点头不语,稍顷,方慢条斯理地道:“元芳啊,本阁已经在三天前上奏陛下建立北庭都护府,奏章的内容就与你刚才所说的不谋而合啊,哈哈!”

    “大人,您又……”李元芳无奈地摇头,又好奇地问:“可为什么要约定十五年?”狄仁杰亲切询问:“元芳啊,十五年以后你多大年纪?”“嗯,四十八岁吧。”“多么好的年华……”狄仁杰发自内心地感叹了一句,随即正色道:“元芳啊,在我看来,今后的十五年将是朝廷皇权更迭、斗争最激烈的一段时间。十五年之后必将尘埃落定,方才我已经说了,希望你为保障边疆的安定出力,尤其在这段时间内最为关键。”“我明白了。”李元芳点头允诺。

    狄仁杰又道:“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沈槐遭人追杀所为的那个‘生死簿’。”李元芳的神色顿时黯淡下来,他小声问:“大人,那‘生死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那是一份记录着朝内大小官员最隐秘罪行的名单,得到它的人既可以将它作为要挟的手段,也可以作为攻击的武器,在已经十分复杂残酷的权力争夺的烈焰中,再添上一把柴薪!”“原来是这样,”李元芳也听得紧锁双眉:“大人,难怪你无论如何也要把它夺下来?”“是啊。”狄仁杰叹道:“即便如此,这东西也已经在短短的大半年时间内,接连夺去不少人命,为害已然不浅呐。”他看到李元芳欲言又止,会意一笑:“元芳啊,我知你困惑,这‘生死簿’关乎朝局,却并不牵涉西域,怎么会和你的今后联系上?”

    李元芳思忖着回答:“大人,莫非您的意思是,正因为‘生死簿’的存在势必会加剧朝局的动荡,所以才更需要维护好边塞的安定。”狄仁杰的目光中充满赞许:“说得很对啊。元芳,这份‘生死簿’老夫已经看过了,因为是从几十年前就开始记录的,其中涉及的大部分官员已经渐渐老迈,假以时日,随着这些官员或老朽或亡故,‘生死簿’的作用也就会逐渐削弱,直至彻底丧失价值。”“您说的这假以时日,就是十五年?”狄仁杰捻须微笑:“差不多吧。”

    李元芳沉默片刻,又问:“大人,可我还是不明白,既然您已经得到了‘生死簿’,为何不干脆将它销毁呢?还省了今后无穷的麻烦?”“问得好。”狄仁杰沉吟道:“元芳啊,这份‘生死簿’是鸿胪寺卿周梁昆和内给事段沧海公公一起炮制出来的。假如我们销毁了周梁昆手上的这份,却不能保证段公公的手上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份。我认为,正因为‘生死簿’威力极大,他们应该会各自保存一份,这样任何一方都不敢单独拿出去。现在假如我们把周的‘生死簿’销毁,就失去了对段沧海的辖制作用,这也是当初周梁昆死活不肯销毁‘生死簿’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生死簿’不仅不能毁,还要很好地保管起来,直到它失效为止。”“哦。”李元芳这才恍然大悟,狄仁杰的目光停驻在他身上,意味深长地问:“元芳,你是不是觉得十五年有些长?”李元芳垂首不语,狄仁杰举目望向窗外,不知不觉中,东方已有淡淡的曙光初现:“……别的老夫不想再多说。总之,今后的十五年内你要履行约定,待到四十八岁之后嘛,老夫就管不着了。”

    生命既已背负了许诺,就不能再随意挥霍。他毕生运筹帷幄,唯有最后这一次的谋略,让他真正地感到——值得。

    “啊,原来这天光都已微亮,夜快要尽了嘛。”狄仁杰感慨道:“元芳啊,你打算何时返回西域?”李元芳略作迟疑:“大人,我承诺乌质勒明年元日前回到碎悠落在北窗之下,几株青翠的绿叶中,寒兰绝美的姿容终于在这个冬天绽放开来,幽雅的香气在室内萦绕不绝,犹如来自天界般神秘、纯郁。众人看到,狄仁杰的脸上微微露出笑意,他必是了无遗憾了,才能如此安详地走入永眠。

    长生殿内,则天女皇坐立不安地阅览着奏章,已过了就寝的时候,她却毫无睡意,把五郎、六郎这两个宝贝也都打发在外,实在无心顽笑。三更还未到,段沧海就来了,武则天一见他那一脸的哀容,心中顿时激痛难当,手哆嗦得握不牢朱笔,奏章的缎封上已成一团绛红。

    “朝堂空矣!”这年近八旬的老妇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声泪俱下:“天夺吾国老何太早矣!”她的悲痛是这样真切,以至于殿外暗自窃喜的某些人,暂时也只好把得意的面孔隐匿于阴影之中。凄恸许久,武则天方能宣昭,赠狄仁杰为文昌右相,并废朝三日,以示哀悼。

    京城中的消息要多久才能传到边塞?已是严冬酷寒,三百里的飞驿顶着风冒着雪,行进的速度只怕也比往日慢下不少。因此在又一个飞雪漫天的日子,当玉门关前的莽莽雪野中踟蹰而来一匹骏马时,那马上的骑士肯定还没得到狄仁杰薨逝的悲讯。风雪实在太猛烈了,马已经迈不开步子,骑士只好下地牵马,一步一步在深及膝盖的雪地上艰难前行。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在眼面凝成飞旋的霜花,打回到脸上,将眉毛胡子全部染成银白。

    在这样的冬季,玉门关隘内外蔓延几百里都山鸟飞绝、人踪寂灭,这骑士单人独骑已走了好多天,虽然举步维艰,他却走得坚决而又泰然。他早已习惯了独行,怎样困苦的环境都不会放在心上,他只有一个目标:必须在明年的元日前赶到碎叶城。不知不觉中,他又走了整整一天,前方,血红的夕阳余晖撒在茫茫无际的雪野上,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往回望去,玉门关银装素裹的苍劲身影已沉入晦暗的东方。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地,他的心猛然绞痛起来,一时竟痛到呼吸窒结,他紧咬牙关靠在马身上,才没有跌倒在雪野之中。

    二十多年前,曾经有一个八岁大的男孩,被一队突厥商人从汴州的乡野掳来,就在这里他生平第一次经过玉门关、这座中原与塞外之间的屏障。当时这男孩与坏蛋拼死搏斗,救下他的母亲,她却疯疯癫癫地只顾乱跑。男孩怀抱着小妹妹追得很吃力,当他终于赶上娘时,恰好看见她像一只美丽的蝴蝶飞入龙庭湖。男孩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后来他在昏昏沉沉中度过好多天,清醒过来后他不停地哭喊,要回家,要去找爹娘和妹妹,但是那些带着他走的突厥人根本不理会他,于是他又试着逃跑,但每次都被抓回来一顿毒打。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当商队来到玉门关前时,塞外的狂风以男孩从未见过的声势呼啸,尘土、黄沙在稀疏的林木上翻卷,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星半点的人烟,只有无穷无尽的天和地,在男孩的心中展开壮阔的画卷。商队从玉门关下徐徐而过,男孩举头望去,在他幼小的眼睛里看来,那座关隘就像山峦一般威严、雄壮。就在这一刻,小男孩决定不再逃跑,他终于明白,自己已没有了爹娘和亲人,家不复存在,故乡亦遥不可及。就在雄浑倨傲的玉门关下,他头一次为自己做出了人生的选择。

    ……过去荏苒,每一次回顾都好似在心头刀劈斧凿,也罢,此时此地总该是最后一次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骑士终于再次昂起了头,他的脸上不期又添了几道冰痕,从眼睑下延伸到嘴唇上,令这张本已十分严峻的脸愈发显得峥嵘。他还记得:玉门关外,是有座望乡台的吧?骑士微眯起眼睛,却只见赤野千里,俱覆上厚厚的白雪,除了高高矗立的玉门关,便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了。手冻得失去了知觉,他松一松时刻紧握的剑柄,随即又牢牢擎住。这幽兰剑中凝结着他的使命,也携带着他的整个家园。

    从今往后他将再不复返,因此就在这里驻足片刻,再望一眼吧,故乡,还有亲人们,逝去的和活着的,他们所有的音容笑貌都深铸在他的心底,也镌刻在去乡的征途之上。旷野上空一声马嘶响彻云霄,风卷过,只余足印在雪地上蜿蜒,义无反顾地伸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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