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殿外逐渐下起了淅沥沥的秋雨。
他静静躺着,目光正对青纱帐顶绣着的繁复纹样。她已经过世十五年了?。
虽让人每日都打扫宫室,不要动?桌椅器具分毫,然而?那?些杯盏花瓶,还是一日接一日地老旧了。
小案上置放的宝蓝梅瓶,瓶中的花枝是他新折的白山茶,水灵灵地?开着,也?不知她喜不喜欢。
淡淡的花影照在花窗上,被?穿窗的风吹得摇曳——甚至又吹熄了?铜灯焰。
依稀有动?静,是雨声中一连串的脚步声,他惊得连忙坐起身,似真似幻里,朝着殿门外唤了?声:“稚陵?”他有些惊喜,也?不知是在做梦,还是沉溺在自?己?的期待幻想中,却听到门外苍老男声恭敬响起:“陛下,天气寒冷,可要添一床锦被?……?”
他缓缓地?躺回去,拉过锦衾盖在身上,翡翠衾寒,寒得凉手。
她留在这里的气息愈来愈淡,愈来愈淡,淡到他已经嗅不到枕衾上淡淡的兰草香气,无计可施,无计可留。
今夜没有梦。
李之简还跪在宫道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一招不慎,现在更不知如何是好,垂头时,密密雨水淋下来,模糊了?这世界。
到第二日清早,远远望见鎏金辇车辘辘驶过宫道,帝王仪驾威严庄重,淅沥的秋雨中,他仰着狼狈且疲惫的脸,又慌忙拜倒行了?礼。
尽管辇车中端直坐着的帝王,只单手支颐,阖着双眼,容色冷峻淡漠,连他尚在此处也?不知道。
经过他时,辇车中幽幽传来淡漠低沉的嗓音:“太子生辰,朕不想杀人。”那?声音顿了?顿,声音的主人仍未施舍给他一个目光,益发沉冷,“滚出去。”
护卫左右的龙骧卫立即有两?人出列,带走了?李之简。
太子殿下的生辰,照例是要大贺一番。
即墨煌一觉醒来,发现被?子不知被?谁掖好了?,严严实实,捂得他很热。
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尚没有叫侍从来伺候起床,就?看到寝殿门开,天光中徐徐进殿的峻拔人影,逐渐分明。
外边原来在下雨,来人身上墨色氅衣沾了?些细碎的水光,周身仿佛还染着寒气。他坐在床沿,冷峻的面容上总算含了?点笑,温声说:“煌儿十六岁了?。生辰快乐。”
“谢谢爹爹——”即墨煌脸色微红,抿着唇笑道。
不知为什么,爹爹似乎格外介意他称他作“父皇”,他便?“爹爹”两?字从小喊到大。爹爹说,这样显得亲近,他们是父子家人,不是君臣。
元光帝身旁还有吴有禄吴公公,捧着什么东西,用玄色锦缎仔细包装着,即墨煌就?问:“爹爹,这是什么?”
见爹爹他把那?锦缎揭开,他一愣——赫然是一方金印。
元光帝拿起金印来,递给他,眼中含笑望他,说:“这是荆州道行台的金印。”
即墨煌惊喜万分,漆黑眼中闪动?着天上星一般动?人,接过金印,左看看右看看,喜不自?胜,嘴角笑意怎么都压不下来,早已忘了?爹爹素日里教诲他要喜怒不形于色。
“荆州是兵家必争之地?,煌儿要先学着做一州之主,将来,再做天下之主。”
即墨煌尚有稚气的脸庞上流露出了?坚毅,向他点点头,认真保证道:“儿一定?不负爹爹期望。”
他见爹爹的神色有一许欣慰,自?己?捧着这沉甸甸的金印,也?很是高兴。
虽然只是遥领此职,但荆州于爹爹的意义很不同,爹爹当年便?是在怀泽隐忍蛰伏,厉兵秣马多年,最后执掌江山……即墨煌不由又想,爹爹他八岁就?出京,十七岁登基,二十岁收复了?河山,自?己?现在十六岁,却还没有建立功业,实在比不上自?己?的爹爹。
但爹爹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来,蹙了?蹙眉,声音郑重了?些:“煌儿,你?也?不小了?,但身在此位,须提防用心不良之人。”
即墨煌微微不解:“爹爹何出此言?”
只见他漆黑的长眼睛里有凛冽的光一闪而?过,不过极快又恢复成一如既往的平静。目光微垂,嗓音淡淡:“李之简他利用你?。人心莫测,煌儿以后与人交游更需谨慎。”
即墨煌听后,点点头道:“儿记得了?。”
刚要下床,忽然牵扯到了?肩膀旧伤,疼得他眉头一皱,没忍住轻嘶了?一声,爹爹立即紧张问:“怎么了??”
即墨煌心道,男子汉大丈夫,只流血不流泪,这小小的伤,怎么养了?这么久还没好,叫他烦恼。
然而?等他被?爹爹给扶住肩膀,解开衣服看了?看伤势,再被?爹爹他亲手敷药时,他又不免眼眶一热。他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今年春天在洛阳的园子中,那?个梨花盛开的夜晚,被?那?个陌生姑娘笨拙包扎伤口的情景。
他仰着眼睛望着认真敷药包扎的他爹爹,低声说:“爹爹,我想娘了?。”
即墨浔手中药盒啪的掉在地?上。
即墨煌从未见过他的娘亲。他有个藏了?很久的秘密:他十岁生辰那?天夜里,悄悄拿走了?吴有禄的一串钥匙,再悄悄地?去了?涵元殿后殿最深处的锁灵阁,推开一重门、两?重门、三重门。因为爹爹时常来这里,不知做什么;宫人们说,进到锁灵阁,就?能?见到他娘亲了?。
他那?一夜,在重重夜色里,推开最后一道门时,入眼只看到悬壁的一幅女子画像。
那?是唯一一次,久远得叫他记忆都模糊了?。可也?是那?一次,他晓得了?,他不是没有娘亲的孩子。
她只是,过世了?。
——
傍晚时分,下着萧瑟冷雨,已经看不出一点儿天光,阳春早早点上烛灯。
白药提来了?一整只织锦檀木宝盒,撩开了?竹青纱帘子进来,稚陵在妆镜前试新衣,刚换下一条黛紫色锦裙,又换上一条浅绿色的,没瞧见白药,白药笑着唤她:“姑娘,你?瞧!”
稚陵才发现她回来,说:“瞧什么呀?”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锦盒上,笑道,“什么好东西?”
白药说:“是相爷派薛平安送来的,今日太子殿下生辰,宫里的赏赐。”
阳春撇撇嘴:“这赏赐年年都是些金银珠宝,我不打开盒子也?猜得到。”
白药神秘一笑说:“今年或许不同呢?”
打开锦盒,里头赫然是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白色珠子,似玉非玉,光芒莹润。
阳春在旁吸了?口凉气:“不会?是夜明珠罢?”
说着,两?三步到烛台前,吹灭了?蜡烛,顷刻间,屋子里被?这莹润温和的暖白光芒充盈着,质似月光,却比月光还要皎洁明亮些。
阳春和白药莫不一并发出赞叹,阳春惊叹着:“当真……当真是夜明珠!”
稚陵将这颗夜明珠托在手里,四处举了?举看了?看,也?不由得轻声赞叹道:“好漂亮。”
白药说,这夜明珠是独独赏赐给相爷的,陛下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姑娘和陆家公子定?亲,作为贺礼;这珠子据说还有什么“安神”的功效。
阳春噗嗤笑了?出来:“姑娘定?亲那?都是三个月前的事情了?。陛下不会?才知道吧?”
稚陵说:“陛下怎会?管这些俗事呢?他能?知道,已经不容易了?,毕竟我与他们又非亲非故的。”
白药点头附和,并说:“但好歹相爷还是太子殿下的老师。”
夜明珠光芒熠熠,夜里,稚陵将它摆在了?床头,柔和如月光的光芒照在身上,竟意外地?好睡。
等醒过来时,只是觉得眉心微微作痛,她伸手摸了?摸眉心的红痣,寻思着,当年那?老道长不是跟爹娘说得好好的么,定?下姻缘就?能?解了?因果,身子就?会?好起来——然而?,她怎么觉得定?亲前后,没有什么变化。
仍然每天都病恹恹的,风一吹就?倒。
难道是因为,只定?了?亲,而?没有成亲,所以没起作用?
怀着这般的心思,她今日打算给陆承望写?信,问问他在益州如何了?。
算算时日他应早就?回到益州,若刚到时便?给她写?信,这会?儿信也?该送到她手里了?,她却没收到他的信。难不成他忘了?他们约定?的么?
阳春研着墨,在旁小声替未来姑爷辩白着:“姑娘,定?是军务繁多,陆公子他没来得及写?信吧。”
稚陵轻声说:“我只怕……罢了?,不吉利,不说了?。”
为什么今日眉心格外发疼,她几次三番顿下笔来,捏了?又捏,十分怄气。白药给她端来了?温补的羹汤,她喝了?两?口,便?又不想喝了?,说:“那?位老道长……不会?是哄我爹娘的吧。”
白药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姑娘……”
稚陵这信是没法平心静气写?下去了?,只因她老是觉得心中有什么烦心事,可仔细琢磨,却琢磨不出。
阳春说:“今日秋雨绵绵,又是先皇后的忌辰,魏姑娘似乎也?进宫去了?,……姑娘若是烦闷,不如睡一会?儿吧。”
稚陵应着睡下。她在连瀛洲呆了?这十几年,爹爹恪守着老道长的叮嘱,不让她轻易去上京城里“沾上煞气”,更不必提是进宫赴宴之类。所以她还没见过宫中宴会?是什么样子,——也?没见过传闻之中,那?位开疆拓土中兴大夏的元光帝即墨浔。
每回她要听新鲜事儿,都要从旁人口中听来。
她睡下不久,却囫囵做了?个梦。
梦里是一片昏昏沉沉的风雨,两?侧是壁立千仞的高山,那?片泥泞雨水中,忽然哒哒跑过数匹马,为首那?个红衣翩翩,鲜衣怒马,唇红齿白的,腰间佩着一柄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