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阴雨连绵,江南冬天的雨极其寒冷,打在?这高?山之间,雨声密密匝匝,仿佛在群山中回荡不息。
塔中听雨,于即墨浔来说别无?什么情致,只是今日在?此,却教他恍惚回忆起飞鸿塔上听春雨,她?素手信弹来一曲《雉朝飞》后,同她?的荒唐情.事来。
他静静地跌坐在冰冷地?面,怀中抱着冰冷尸骸,沉默里,一颗接着一颗灼热血珠沿着他脸上伤口,滴上稚陵雪白面颊。
桐山观主默了一阵,说:“施主还是好生安葬令夫人罢。”
他叹息一声。
即墨浔像蓦然回神,才抬起脸,良久,轻轻道:“她?的遗愿,是火化后,将骨灰洒进江中。……”他顿了顿,低切哽咽说,“是她?的心愿,我要替她?实现。”
桐山观主见他满身伤痕,又兼被阴曹地?府鬼气所伤,伤势极重,连站也站得吃力,却还是撑拄银枪,背着氅衣包裹的女子?,步履蹒跚下塔去了。
即墨浔在?桐山观的长生堂里坐了一夜,一言不?发,等得雨声渐息,破晓时分,一轮滚烫红日跃出天穹。
难得放晴,十二?月的山中寒冷凋敝,唯独松柏青青,观主说,正好是个吉日。
这桐山的北面正对浩荡扬江,尽管是冬日,江水不?复夏汛时湍急勇猛,但亦有重重涛声,拍打壁立的山岩。惊涛怒雪,从北山往下看是朦胧的雾气。
她?似一段缥缈的烟霭,也一并?没入了茫茫的雾海和?江水中——他失魂落魄地?伫立在?峰顶,江风猎猎声里,他想,她?这次……终于与她?的家人团聚了。
但他怎么办呢……他如今永远失去了她?。
哪怕愿意用他的寿命换她?的生,她?亦毫未犹豫踌躇地?,毅然喝完孟婆汤。
与他死生长绝。
即墨浔手中紧握的,只剩下一截同心结。他在?火化前?,忍着泪眼剪下一截她?的头发,与他自己的头发编织在?一起,挽了个同心结。
也算是……和?她?结了发,做了结发夫妻。
从此处眺望北岸,依约便?是宜陵城。江上有往来船只,一粒粒的,水面被日出照得波光粼粼,袅袅炊烟在?远处村庄升起。
从赵国归降以后,分离二?十余载的江水之南重归故土,百姓纷纷团圆,正是人间最美好温暖的时节。
唯独他成了孤家寡人。
桐山观主赠了他几副伤药,将养了两日后,即墨浔辞别他时,观主却忽然告诉他,他今生与他的亡妻,许还有一线缘分。
即墨浔微微一怔,眼底却古水无?波,“观主是宽慰我?”
桐山观主的目光下移,点在?他心口处,微微一笑,“缘法二?字,法无?定法。”他顿了顿,却皱起眉头来,嘱咐道,“施主为鬼气所伤,伤势深重,日后恐不?宜再亲动干戈,也不?宜让伤口暴露在?光下……”
即墨浔听后,倒觉释然,点点头。
身周鬼气划破的伤口都在?桐山观主的秘药下逐渐痊愈,独独心口上那道伤痕,长及锁骨颈项,蜿蜒伸到?肋下,伤得最深,久久难愈,碰一下都发疼。
臣僚部下们多在?金陵城,只一队百来人的轻骑驻在?稚川郡,他骑上黑马,独自回到?稚川郡城,传令班师。
众人暗自讶异着,陛下怎么一人一骑回来,皇后娘娘去哪儿了,见陛下神情浑浑噩噩,没有人敢问。
渡江北回,过宜陵城,即墨浔格外驻马,命三?军先行?,他自己进到?城中。
他还从未到?她?家去看过。
马蹄嗒嗒敲在?青石砖上,宜陵城里粉墙黛瓦,小桥流水,风景秀丽如画。高?高?低低的屋檐上,积水闪闪发亮,他下马牵缰,缓缓过了一道平石桥,向几个人打听了一番,终于找到?她?的家。
推门进去,久无?人住,扑簌簌落下灰尘,迎面就?呛得他咳嗽起来。
即墨浔将马栓在?庭院,尚能见到?当年赵军破城后纵火,大火烧毁屋舍的痕迹。泰半东西都烧成灰,他见庭中有一棵老梨花树,树半死半生,抬手抚了抚它的枝桠,不?禁想,从前?到?春日里,一定开得满树雪白。
墙根下杂草丛生,屋梁上野鸟筑巢,令他恍然怔立,却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声叫他:“哎哎,你是谁啊,跑这来做什么?”
门外是个老汉,探着身子?向他看来,即墨浔沉默后道:“你是?……”
老汉道:“我是裴将军家邻居。他们家出了事后,钥匙托给我保管了。”
即墨浔静了静,说:“他们家裴姑娘,是我夫人。我路过此地?,替我夫人回来看看。”他从怀中摸了一阵,摸到?稚陵的白玉钗子?,摊给他瞧。
老汉旋即笑道:“噢噢,原来如此。”
老汉蹒跚进来,取了钥匙,打开里间屋门,絮絮念叨着说:“裴将军他们家都是忠烈啊,忠烈啊……可惜了。裴家姑娘还好吗?老汉也是瞧着她?长大的,十里八乡的美人儿,书读得好,性子?也好……”
即墨浔听得不?语,随他踏进屋中,劫掠过后,的确没有留下什么东西。他上了她?在?二?楼的卧房,空荡荡的,几乎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凭窗眺望,便?是这条街巷,远处是鳞次栉比的屋舍,间有葱葱绿树,宛转流水。
老汉打量着这重孝在?身的俊朗青年,说:“小郎君,这钥匙就?交给你啰。”
老汉想,这年轻人瞧着就?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这样的人约莫是不?稀得还回这里住的,便?又介绍他说:“城东的张员外家小公子?呢一直想买下这宅子?,老汉我没敢做主。小郎君以后不?长住这,不?如卖给他……这个张公子?啊,一向很倾心裴家姑娘的,愿意出二?两黄金呐……”
即墨浔嗓音淡漠:“老人家多虑了。夫人思乡,故宅怎能贱卖?”
老汉愣了愣,后来,见到?好些军汉官差工匠过来修葺屋舍,这宜陵太守都亲自过来监工,也不?知这年轻人是什么身份。工匠师傅还请老汉去指点,询问他,这宅子?从前?长什么样。
老汉纳闷:“若说个囫囵大概,我自然能说,可细节上却只有人家自己晓得了呀,怎么不?请姑娘回来指点呢?”
太守听到?,连忙示意他噤声,比着手势:“低声些!你可晓得,夫人新丧,爷最听不?得这些话了!”
老汉愕然。
望向石塘街前?,裹一身密不?透风的玄色斗篷,身服素衣,临水而立的青年,今日方晓他身上重孝从何而来。
即墨浔立在?门外,对小河流水,那工匠们请示他屋舍一些细枝末节,譬如问到?,要什么颜色的帘子?,什么样式的花瓶,什么款的桌案,装点谁的字画,……他竟没有一条能答上来。
他才发现,从前?,她?总是迎合于他的喜好,而至于她?自己喜欢什么——他全然不?了解。别说喜欢什么颜色,欣赏谁的字谁的画,就?连爱吃什么,爱喝什么,他也都模模糊糊,说不?上来。
他懊恼颓丧,捂着太阳穴,阵阵作痛。这会儿,他突然觉得他好像从未参与过她?生命一般。
若不?是奈何桥头稚陵回眸一眼,碧色纱裙,乌发双髻,裙袖飘摇,小巧银铃铛叮铃铃地?响——他还从未见过她?那样轻盈明亮的装束打扮。
那样的她?,像所有那个年纪的姑娘一样明亮烂漫,不?曾是旁人眼里寡淡古板的样子?。
他以为窥到?她?真实模样的冰山一角,殊不?知她?更有他从未见过的前?十六年。那十六年没有他的日子?,她?自由天真,幸福美满,过得很好。
她?在?最美好的年华遇到?他,为他收敛一切,将他视作依附;也在?最美好的年华因?他而死。为什么上天要在?无?可挽回之时才让他悔悟。若早一点悟到?……就?好了。
他沉默着,喉结一滚,低垂眼眸,摇了摇头,兀自沿街独行?。
行?到?一颗硕大的梅子?树下,他仰头看去,冬日的梅子?树并?无?果实可摘,但已可以想象,梅子?成熟季节,她?会提着小篮子?到?这儿来摘梅子?回家酿酒。
今年夏天,她?在?宫中也酿了青梅酒,埋在?承明殿的梧桐树下,她?说,过半年饮用风味最佳。
今已半年,青梅酒尚在?,酿酒之人何在?。
即墨浔踟蹰徘徊良久。
他追封了她?父亲为宜陵侯,她?兄长为忠勇侯,母亲为楚国夫人,立祠刻碑,然而……她?不?会再因?此欢喜了——她?死后他再去做的这许多事,全然于事无?补。
他抱着膝,缓缓坐在?临水石阶上,天色将暮,城中各家渐渐亮起灯。已是十二?月严冬,又近除夕佳节团圆之日,大家忙着过年,加上才打了胜仗,街头巷尾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十里八乡的乡绅豪富,莫不?都出了钱,请了人在?城里街上舞龙舞狮子?。
灯烛荧荧,人间欢庆,他静静望了许久,这颗梅子?树下别无?灯火,他像融进这乌黑阴影里一样,人间的烟火热闹与他毫不?相?干。
天色渐沉,部下臣僚们找不?到?他,急得团团转。京中加急的信件千里迢迢飞到?了这里来,部下们在?宜陵好容易寻到?即墨浔,即墨浔才恍然回神,淡淡说:“嗯,拔营回京吧。”
他怕再多看几眼,就?更舍不?得走。
他冥冥地?想,稚陵,你的两个心愿,我都替你实现——能换你来生的一面之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