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严格来说,云虚在天下这仅有的几十位空境宗师中,并不算是庸手。
毕竟东岛的武学源流,个个来历不凡,释印神、天机宫,还有“西昆仑”梁萧的部份传承,云虚就算只领会了十之三四,也足以纵横天下、称雄世间。
如若不然,他也不能带领东岛游离于正魔两道之外。
可惜,云虚对上的不是旁人,而是沈万三。
他只是天机宫武学再传的再传,余孽的余孽,沈万三却是梁思禽这位破碎高手的亲传弟子,还练成了惊天动地、惊世骇俗的“周流六虚功”。
并且,在这次“论道灭神”之前,两人就曾经有过一次交锋。
结果便是万三千的沈万三孤身上岛,以一己之力,荡平东岛群雄,且从头到尾,一人不杀。
如今几十年过去,云虚就算是憋红了眼、鼓足了劲,甚至是咬断了牙根,也不曾抵达当日沈万三的境界,又如何与现在的他争锋?
因此,六月三日,鳌头论剑的消息一出,无分塞外中原,皆是一片哗然。
就连闭关参悟近来所得的沈万三,亦或者说万归藏,听到这个消息后,都有些错愕。
他盘坐密室中,摩挲下颌,喃喃道:
“云虚此人,刚愎自用,心志虚浮,虽有些天赋,却也是墨守成规之辈,又何来这种胆气?”
在他身后,向来深沉多智的天部之主沉吟片刻,开口道:
“据闻昔日一战后,云虚便矢志复仇,刻苦修行,倒也算是有些坚韧不拔的节气,会不会是武功再有突破?
毕竟,当年的‘凤翔先生’亦是在灵鳌岛终老,或许也留下了些传承。”
天部之主口中的“凤翔先生”,正是昔年剑惊天下,与蒙古四大高手并称于世的大宗师公羊羽。
比起不全的释家武学,还是这位剑道大宗师的剑术更具威胁性。
万归藏哂笑道:
“纵使公羊羽复生,我要杀他,也不算难事,云虚哪怕得了他的剑术,亦无足道哉。
我当日上岛,本是想从东岛众人手中,得到天机宫测算‘潜龙’方位之法,才特意留了他一命,未曾将其心境击碎。
节气之称,可以休矣,万某经商多年,见惯了因时变事迁,误打误撞得了横财,却不知运转财货的暴发户。
彼辈之张狂,往往是来自于无知,我倒是真想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帮他,亦或者说,他究竟是得了什么助力?”
天部之主听到“助力”二字,不由得心头一惊,忽然道:
“城主,难道是……‘潜龙’?!”
万归藏听到这个名字,表情亦变得肃然了些,他眼中精芒闪动,悠悠道:
“若真是‘潜龙’,那便有意思了,按推算,六月六日,才是‘潜龙’出世之机,他提前三日,究竟是真有底气,还是故弄玄虚?
这个云虚,糊涂了一辈子,倒也能让万某踌躇一会儿,也算是没白活了。”
天部之主又补充道:
“又或者,云虚已经同‘天下会’联手,才会故布疑阵,或许只是为了诱使城主出手,好进行伏杀。”
万归藏听罢,只拂袖一扫,笑道:
“无论如何,由他去吧,如今咱们本金雄厚,又有魔师宫、大轮寺,及一众塞外武林人士之助,纵使迎战天下会,亦无可虑之处,且观之!”
万归藏的言语中,充斥着大宗师应有的自信,其实哪怕不算其余势力,光凭他这个新晋大宗师,就足以将没有张三丰的天下会击溃。
就算再加一个东岛,又能如何?
天部之主点点头,亦显出对自家城主的信心,只不过想了会儿后,他还是尽到自己身为幕僚智囊的职责,又提醒道:
“城主,如今阴癸派虽灭于庞斑之手,可‘血手’厉工仍在人间,若是此人从半道杀出,搅乱局势,那……”
万归藏转动着指环,面色如常,笑道:
“若云虚背后真是厉工,那倒是更有意思了,此人避世多年,究竟有何成果,我也很期待啊。。
若无另一位大宗师做对手,这场‘论道灭神’终究显得乏味了些。”
虽然已知道将要面对徐行这位“金刚传人”、“天下第五”,但万归藏在心底并未真正将之视为对等的敌手。
比起徐行,自然是厉工这个大宗师,更能挑起他的兴致。
天部之主低下头,恭敬道:
“城主所言甚是。”
凌渡虚、碧空晴回到岸上后,果如云虚所料,没有将他身居潜龙之力的消息传出,只是提到这位岛王的武功大有进境,似乎得了奇遇。
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消息在武林中不胫而走,据说云虚之所以能够有此进境,是因为他背后,站了另一位大宗师。
虽然没有提到这位大宗师的姓名,但天下间如今不知去向的大宗师有且只有厉工一位,江湖人自然是联想得到。
至于厉工为何要帮东岛,那就更简单了,现在谁不知道沈万三和魔师宫、大轮寺有所勾连,关系密切。
而厉工的“阴癸派”就毁于庞斑之手,他自然有理由坏魔师宫的事,并且东岛、西城之争还关系到传说中灭世神器“潜龙”的归属。
厉工乃是大宗师,对“潜龙”动心也是理所应当,甚至有人认为,云虚等人早已被厉工架空,如今的东岛根本就是一座魔窟。
云虚接到消息后,只是一笑:
“天下会这群人,果然有几分手段,把厉工推到前面来,为我的潜龙之力遮掩,倒也不怕这位大宗师当真跳出来,坏了他们的事儿?”
东岛四尊之一,千鳞流尊主施南庭眸光一动,分析道:
“若是厉工真的出现,找上灵鳌岛,天下会便能趁此机会,一窥岛王的底细,知道咱们究竟有没有对付大宗师的手段。”
云虚哂笑道:
“厉工若当真前来,我也好趁此机会,磨炼一番潜龙之力,提前熟悉大宗师的手段。
并且,这传言虽是‘天下会’炮制,却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我们两方,本就存有合作的基础。
说不得,他们还当真能够为咱们找到一个强援。”
施南庭听到这番话,却忽然有些恍惚。
他总感觉,自从接触“潜龙”之后,岛王的性情似乎就有了些变化。
若是从前,以云虚傲岸清高的性情,又怎么会和厉工这种臭名昭著的魔门大宗师合作?
云虚注意到施南庭的停顿,眸中精光一闪,似不经意地问道:
“南庭,你在想什么呢?”
施南庭垂下眼睑,掩盖自己眸中神光,恭敬道:
“岛王,我在想天下会如此作为,难道不怕厉工不先找我们,反倒是找上他们?
他们敢如此行事,只怕也有不惧大宗师的依仗,却不知究竟为何。”
这个话题果然将云虚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回想起碧空晴、凌渡虚当日的神情,也有所发现。
云虚当初利用“潜龙”之力,聚集海水而成的法相,虽然还没有抵达大宗师境界,却也只差一步之遥。
可这两人明知自己的力量,竟然全无畏惧之心,碧空晴甚至都想放手一战,并且,他们明知沈万三已经成就大宗师,竟然还敢来自己,显然是有所依仗。
只是不知道,这依仗究竟是什么?
念及此处,云虚眼睛眯起,沉吟不语,浑身却自然而然散发出一种沉雄霸气。
施南庭感觉自己如今不是身处静室,而是置身于森严军帐中,帐外便是百万雄兵,威严肃杀。
——这种气势,亦是云虚此前不曾有的。
过了一会儿后,云虚才恢复过来,站起身,负手而立,望向屋外,悠然道:
“张三丰镇世多年,虽然不曾培养出下一位足可接班的大宗师,却也亲自调教过碧空晴等人,传下来些秘术也未尝可知。
也不必管了,就等厉工吧。”
只不过,碧空晴、凌渡虚虽是炮制了假消息,但仍是将事情真相,传给了几位值得信任的宗师。
言静庵自然是其中之一。
徐行一次运功完成后,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愣了一愣。
“云虚,已经能够化‘潜龙’之力为己用?”
厉灵和厉若海、谷凝清也都凑了过来,一脸讶然。
在他们想来,这次东岛之会,说是东岛西城为了解决旧日恩怨,其实本质上还是正魔两道为了争夺潜龙而爆发的冲突。
可现在,双方都还不曾真正进场,“潜龙”就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
这个云虚,又何来如此手段?
言静庵点了点头,又补充道:
“只不过,按两位老前辈所说,云虚如今并未突破大宗师境界,或许他还没有彻底掌控‘潜龙’,仍存在某种限制,或是时间,或是地点。”
徐行也点点头:
“若他真成了大宗师,也没有必要再提什么鳌头论剑,直接冲上西城,公然挑战沈万三便可。”
厉灵叹了口气,有些忧心。
“云虚人如其名,云浮而心虚,向来刚愎自用、暴虐恣睢,一旦让他掌握这等神器,对天下来说,只怕并非幸事。
看来,等到六月,又要有一番波折。”
厉灵昔年云游天下之际,也曾到过东岛,远远见过云虚一面,知道这位东岛岛王并非是个能成大事的性子。
徐行却满不在乎地笑道:
“若是事事毫无波折,一帆风顺,那也不免乏味了些。”
说完,他又笑道:
“不知道厉工得到这个消息,又会是如何反应,会不会也来横插一手?”
言静庵冷静分析道:
“我想两位老前辈之所以放出这种消息,也是为了提前把这位大宗师引出来。
若是其人一直隐于幕后,无论对我们还是对魔门,都是一个不小的威胁,怕就怕他已经与魔门联手。”
不同于大众对厉工的认知,言静庵对这位大宗师别有一番看法。
世人只知厉工出身阴癸派,却不知道武学到了他那种地步,这些东西早已变得不再重要。
更何况如今庞斑已死,蒙赤行又无心统领魔门,若是以两派六道共主的位子做代价,也难保厉工不会心动。
毕竟,魔门共主的身份不仅象征着权势地位,亦象征着能够遍览两派六道的一切武学,甚至包括“道心种魔大法”。
厉灵似是想起来什么,忽然开口道:
“对于厉工此人,我亦有所知,当初与大侠传鹰,为了探寻‘无上宗师’令东来的去向,曾经到过十绝关。
只不过,他们并没有见到‘无上宗师’,反而是见到了张真人。
那一次会面后,厉工便不再现于世间,传鹰大侠也于不久后,独自破碎虚空。
张真人曾经同我提到过,厉工此人自从败于‘无上宗师’后,心性已大有改易,不复魔门气焰,反而欲要追寻‘无上宗师’的背影,求取天地自然之道。
想来这一次,他即便要出世,应当不会同魔师宫再合作。”
听到这是张三丰的判断,言静庵明显松了口气,对这位只手擎天的正道巨魁,她有着十足信心,欣然然道:
“既然是张真人所言,想必不会出错,看来咱们稍可放心了。”
徐行对此不置可否,轻笑道:
“厉工、云虚、西城,还有魔门和大轮寺那两位,这一次,倒是越来越热闹了,有意思。
既然他们都要等,那咱们也等一等吧,想来几位大宗师以及手握‘潜龙’的云岛王,不会令我失望。”
厉工、言静庵都听得出来徐行言语中那种饶有兴趣却充满自信的意味,各自震撼。
言静庵挑起秀丽的眉毛,不禁问道:
“踏法,你……现在究竟到了什么境界?”
如今距离徐行成就五脏庙,又已经过去了五天,在这五天中,徐行除了采集天地元气,凝练五脏秘境外,亦在指点众人的武道修行。
可就像此前徐行以心传心,传授己身领悟一般,每一个人从他身上,都只能感受到与自己所学有关的侧面,难以窥到其人修行的全貌。
是以,即便言静庵和厉灵这几天中已是大有进境,仍是难以揣摩徐行如今所在的高度。
他们唯一能感受到的,便是徐行的气机越发宏大、雄浑、浩瀚,像是整个人都嵌入了天道自然中,一举一动皆成法度,又像是在天地中再撑起一片天地,不容于世间。
只要是修成了空境场域的宗师,都能从徐行身上感到这种冲突与和谐的意味。
徐行又笑了一笑,没有给出确切答案,只是道:
“境界是境界,战力是战力,相信其余几位同道亦不是庸手,不真正打过一遍,结果很难说啊。”
说完,他又笑了笑,补充道:
“不过,失败对我来说,也已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此言一出,两人便深深感受到这位天外来客身上那种举世独尊、纵横无敌的气魄与信心。
一想到此人曾经真正天下无敌,两位正道宗师也放下了心,言静庵更是笑道:
“踏法的志气和胆魄,实乃静庵平生所见,想来在你眼中,亦只有张真人,才算是真正的对手了?”
徐行先是点点头,再摇摇头:
“张老道自然是其中之一,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人,亦值得关注。”
他转过头,望向渺远的东海方向,语气深沉。
“我有一种预感,那位隐藏至今的‘转轮圣王’,怕也要耐不住寂寞,真正现身了。”
提到“转轮圣王”这四个字,众人面色都有些凝重。
若非是徐行这个似是而非的天外来客出现,只怕中原武林直到如今,也不知道藏地密宗还有这样一桩深远谋划。
徐行见气氛有些沉闷,便哈哈一笑,摆手道:
“两位倒也不必如此忧心,号称转轮王的人,我也曾杀过一个,这次再对上有同样名号的人,想来胜率还会再添三分。”
言静庵虽然心情有些沉闷,听到这话还是不禁噗嗤一笑,嗔怪道:
“踏法,你这算是什么理由?”
言静庵虽然不知道徐行在大明王朝的遭遇,也明白“转轮王”应当是徐行曾经所遇到的某个武林高手的称号,与这个世界的“转轮圣王”根本没有半点联系。
徐行诶了一声,大手一挥,正色道:
“四个字里面,又三个都相同,怎么能说是毫无关系呢。”
听他一本正经的胡搅蛮缠,就连厉灵也哑然失笑,摇头道:
“既然踏法这么说,那我们就真的放心了。”
他又看向徐行,挑了挑眉毛,眨眨眼,故作严肃道:
“若以三十二相观如来者,转轮圣王即是如来,我看以踏法你的境界,去做这个‘转轮圣王’统领密宗,也是绰绰有余啊。”徐行倒也不推辞,只一笑道:
“他们要是不妄动无明嗔怒,我倒还真有兴趣和八思巴交流一番,如今闹到这个局面,也算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就在三人谈论东岛之事时,厉若海、谷凝清则在山中修行,以期在东岛之会前,取得更多进境。
自从徐行练成五脏庙,跻身大宗师境界后,厉若海便修行得越发刻苦,不只是废寝忘食、甚至是舍生忘死。
所以,谷凝清才会随时陪在厉若海身边,既是一同修行,也是害怕她再出什么岔子。
慈航静斋位于终南山深处,终南山自古便是仙隐之地,又经过慈航静斋历代高人的调养,已算是天下间一等一的福地,自然容得下两位空境宗师施展拳脚。
厉若海和谷凝清,如今正在一处雾霭重重的山谷中对练,既是比武较技,亦是互相磨砺“空境场域”的强度。
忽见野火翻卷,红光冲天,映得半片天穹都好似燃烧起来,又见黑白二气居中轮转,分开火光,撑起一方净土。
过不久,火光收敛,黑白二气归于寂静,显出两位少女玲珑有致的曼妙身姿。
厉若海目光平静,持枪而立,浑身依旧缭绕着缕缕赤红气流,好似浴火重生的女武神,气质凌冽且明锐。
谷凝清则是肤色泛红,头顶蒸腾出淡淡白雾,衣衫也有些不整,她望向厉若海,有些气馁道:
“若海,你的枪术,又有进境了。”
谷凝清自从以一己之力,成就“双修大法”,实力已可说是突飞猛进。
如今的“双修大法”,即便练到大成境界,求的也只不过是一种阴阳平衡,纵然能够成就宗师,但比之代表至阳至阴的道心种魔大法、慈航剑典还是差了不止一筹。
但谷凝清却在阴阳平衡外,还做到了无念无想和纵情恣意的另一种平衡,不仅在修为进境上胜过了双修府历代先辈,还突破藩篱,另辟蹊径,为“双修大法”再造新天。
可即便如此,谷凝清仍是在厉若海的丈二红枪下,讨不到任何便宜。
厉若海和谷凝清不同,她虽然也从徐行身上得到了颇多收获,却并未改易道路,只是在阳刚强横的道路上再向前走了一大步。
厉若海看向谷凝清,平静道:
“凝清,你的‘两极归一场域’已经足够坚韧,更内蕴阴阳二气与白骨红颜之变,即便放眼天下宗师,亦不算庸手,不必妄自菲薄。”
谷凝清又问道:
“现在的你,距离空境第二重天,还有多远?”
厉若海想了想,摇头道:
“空境武道的路,对我来说,已不再适用,但我若是按照他的法子,将场域归于自身,并凝练出一尊身神,当也能够获得匹敌第二重天宗师的战力。”
谷凝清闻言,心中那种挫败感更强,一下子躺倒在草地上,张牙舞爪一阵,又如小熊般在地上翻滚两下,才颓然停下,仰面向天,满面不甘地大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
厉若海见她这副模样,只觉得颇为有趣,不由得轻笑一声,又疑惑道:
“凝清,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么强的胜负欲?”
在厉若海的印象中,谷凝清虽然个说做就做,行动力极强的人,性情却是天真活泼,从没有争胜之心。
谷凝清躺在草地上,用无比幽怨的眼神,从上到下地看了眼厉若海,才转过头,答非所问道:
“你是为了什么,我就是为了什么。”
——我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浮上厉若海心头,少女怔了一怔,
谷凝清则再次看向天穹,一双湛蓝眼眸好似明镜,倒映着悠悠云影,她的语气也变得飘渺起来,仿佛来自九天之上。
“若海,其实按照约定,我早就该返回双修府,不再纠缠你。”
其实,由于这几天来遭遇的事情太多,厉若海早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直到此时才想了起来。
她摇摇头,坦然道:
“其实,有凝清在身边,我也并不感到厌烦,你若是想,我们也可一道同行。”
谷凝清听到这话,撑起身子,盘膝坐在地上,看向厉若海,挑眉道:
“看吧,若海,换做是以前的你,会说这么直白的话吗?”
厉若海又是一愣,谷凝清已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摊开手,摇摇头,叹口气,无奈道:
“罢了,罢了,和你说这些,也挺没意思的。”
言毕,她走到厉若海身旁,拍了拍少女的肩膀,眉宇中带着一抹倦意,叹道: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七日之约一定会输,之所以定下这个约定,只不过是想多看一看你。
我本来已经做好打算,七天之后,便自行返回双修府,再不履中原,也不再见你一面,就此断了这段缘分。”
厉若海柳眉一颤,刚想开口,但是看到谷凝清那张毫无阴霾的面容,她还是没有选择开口。
谷凝清笑了一笑,向后退出两步。
“当日踏法曾经问过我,对你的感情,究竟是源于‘双修大法’,还是发自心底。
那时的我,还找不到一个确切答案。
可如今彻底练成‘双修大法’,摆脱了功法的影响后,我已能确定,若海,我对你的感情,的确是发自真心。”
说完这句话,谷凝清脸上也现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她再次看向厉若海,笑容一如既往,却莫名有种令人心碎的意味,轻声道:
“唔,说出来的感觉,比我想象中更好,所以若海,你能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吗?”
厉若海这一次,没有再避开谷凝清的视线,而是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道:
“凝清,对不起。”
谷凝清摇了摇头,伸出一根青葱食指,贴在厉若海的嘴唇上,柔声道:
“若海,不要跟我说对不起。”
厉若海默默点头,又问道:
“那现在,你还打算返回双修府吗?”
谷凝清歪了歪头,俏皮道:
“若我说是,你会让我走吗?”
厉若海不假思索道: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会尊重。”
谷凝清听到这预料中的回答,却并不感到开心,只是摇摇头,再次叹气道:
“你啊,总是这样委屈自己,十分的舍不得,也要强压得只有三四分,更是不表露出来一星半点。
对我倒也罢了,若是对……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厉若海不由得疑惑道:
“什么?”
谷凝清却没有解释的意思,一拍手,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
“武学上,你是盖世天才,但这这件事上,根本是连门都没入啊。罢了,还是让我来教一教你吧。”
——
这两个月,对醉心修行的徐行来说,只能说是白驹过隙、弹指一挥,但对有些人来说,却完全可以说是度日如年。
——浪翻云便在“有些人”之中。
与徐行和厉若海在锦官城分手之后,他便随着范良极开始向南“游历”。
只不过,这两个字说来虽然好听,但回头算起,浪翻云已实在是记不清在这两个多月当中,自己有多少次是被一群狂怒的商人在后面穷追了。
其实,当初分别之时,两人身上的盘缠都称得上丰厚,但范良极却有他自己的理论。
“‘坐吃山空,坐喝海干’,所以先辈们才教导我们说,如果有一天遇到了能够点石成金的仙人,绝对不要找块大石头给他,而是应该想法砍掉他的那根手指!”
虽然被说过多次,浪翻云却始终接受不了成为一个盗贼。
但是到最后,浪翻云为了遵循那位老前辈的指引,彻底修成“人籁”,两人还是达成共识。
为了所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的原则,浪翻云可以配合范良极去做他的“营生”,但范良极也要保证,绝不对穷苦人下手。
只不过,做了几次后,浪翻云也发现,根本不需要他监督,范良极每一次出手,都极为精准,且收获颇丰,从不走空。
浪翻云虽然只是负责放风,根本没有动手,但范良极仍是大气地分了他一半收入,并告诉他这些都是本地为富不仁、剥削乡里的商人。
浪翻云本还有些奇怪,范良极却颇为严肃地将自己那“盗亦有道”、“仁义礼智信”的准则重申了一遍,听得这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一阵心神摇曳。
这样的钱来得容易,范良极得更是轻松,帮人盖房子、买牛羊、找营生、送盘缠,一通乱干,沉迷其中,令浪翻云大开眼界,更鬼使神差地把自己那一份也拿了出来。
等到没有银子后,附近已渐渐传出来他们乐善好施、乐于助人的名声。
这一次,不用范良极招呼,浪翻云自己就已是干劲十足,满怀斗志,让这年纪轻轻的老贼头颇为满意,盛赞他有慧根。
浪翻云做着这种劫富济贫、惩奸除恶的事,只觉得一阵新奇刺激。
他自幼长于洞庭湖畔,师法天地而成剑术,天然便疏于人情事理,也不爱与旁人接触。
如若不然,浪翻云当初也不能在深山老林中,与身边这只猴子相遇,因为他对人世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心理。
可如今,跟着范良极这一路,他不仅见识到了人世间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还亲身参与了进去,亲手创造了无数欢笑。
对浪翻云来说,这种快乐,丝毫不亚于修行剑术,他也在隐约间,触摸到了“人籁”的真谛。
所谓“人籁”,不就是这样的声音吗?
只不过,两人这一路行事实在是有些肆无忌惮,终于是惹出来一位高手。
这一次,范良极听说近来江湖中有个马贼出身的高手,创立了名为尊信门的门派,博通天下武学,精擅各类武器,凶名赫赫。
他这一生,最爱偷的就是这种人物,当即带着浪翻云前往。
却不成想,这“尊信门”的掌门赤尊信,不仅是魔门阴癸派一脉的传人,还兼具蒙古燕然山的传承。
燕然山乃是昔日蒙古四大高手之一,萧千绝的传承。
萧千绝号称“黑水滔滔,荡尽天下”,与“凌空一羽,万古云霄”公羊羽齐名,亦为一位大宗师级数的高手。
昔日元庭崩灭一战,萧千绝的传人同魔师宫、大轮寺高手一道,保护元帝逃亡塞北,几经辗转,落脚于燕然山中,便以此山为号,开宗立派,威震漠北。
虽然这些年来,燕然山一脉并未再出一位如萧千绝这样的大宗师,但势力亦极为雄厚,并且亲近蒙元皇室,又被称为塞外第三圣地。
范良极也由此明白,为何赤尊信能够精通百兵。
只因燕然山黑水一脉的开山祖师萧千绝,平生最为得意的一项绝技便是能以一双赤手,模仿天下兵刃,如刀如剑、如枪如戟的“天物刃”。
其实,若是光只有赤尊信一人倒也罢了,这位尊信门门主虽然身兼燕然山、阴癸派两派的绝学,毕竟年岁不够,还未踏破空境关隘。
凭他的“天物刃”,还难以抵挡浪翻云的覆雨剑之威。
两人交手不过三招,通身百炼,体魄坚固更胜神兵利刃的赤尊信便被斩得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
但当日在尊信门中的不只有赤尊信一人,还有燕然山本代山主,已然成就空境第二重天的铁木黎。
见赤尊信落败,对浪翻云剑术大有兴趣的铁木黎当即出手,尽展一位老牌宗师的能为,逼得浪翻云、范良极不得不撤退。
范良极还为此挨了一记“太阴真炁”,伤及肺腑。
好在几经奔波,两人终究还是逃脱了尊信门众人的追捕,一路赶到了东海之畔,正处于一座客栈之中。
范良极躺在榻上,面色苍白,不断呕血,但神情却没有半点哀然,反倒是感慨道:
“这个铁木黎,当真厉害得紧。”
和铁木黎正面交手,领教过“天物刃”之威浪翻云对此感触更深,亦沉重点头,叹道:
“只怕天下人都小觑了这位韬光养晦的老宗师,若非猴兄之助,我们还没那么容易逃脱。”
说着,浪翻云转过头,看了看一身灿金,越发宝相庄严的猴子。
猴子也感受到他的视线,转过头,只是轻蔑地扬了扬下巴。
当日一战,浪翻云能够从铁木黎手下安然逃脱,除去那一身超凡脱俗、贯通天地人的剑术外,也得益于这只猴子的帮助。
也正是这猴子体内,爆发出来的灼热阳和之气,逼退了铁木黎,更令这位老宗师心生惊惧,不敢追击。
范良极见状,不由得笑道:
“我总感觉和徐兄一会后,这位猴子老兄,就变得越发……像他了。”
浪翻云仔细端详了一番这猴子的神情后,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有一说一,确实。”
开过玩笑后,浪翻云想起赤尊信和铁木黎,眉宇间又浮现出一抹忧色。
“铁木黎这些年在塞外的地位,与东岛颇为类似,游离于魔门之外,如今又和‘阴癸派’中人合作……
莫非传闻当真属实,厉工已然出世?”
范良极却翻了个白眼。
“按照如今的局势,若厉工当真出世,并且纠结起东岛、燕然山、阴癸派的势力,那才算是好事。
三方势力中,只有咱们这边的大宗师暂时抽不出手,若是多一个厉工挡在前面,咱们倒还能火中取栗、浑水摸鱼。
怕就怕,这位魔君明里相助东岛,实则和魔门已有默契,就等着打正道一个措手不及,那才真真是要糟。”
范良极此言一出,浪翻云亦是点点头,又悠悠一叹:
“唉,不知道徐兄现在如何了,若他能够在这两个月内突破,咱们这边,还能有些转圜余地,不至于太过被动。”
这些天来,两人虽然是“俗事缠身”,却也听说了徐行的彪炳战绩,知道这个小兄弟,已经登顶武林,成为了万众瞩目的“天下第五。”
其人崛起之快、势头之盛,甚至已经不能用“奇峰突起”亦或者“横空出世”来形容,根本就是白虹贯日、彗星袭月,可谓是威凌天下,凶戾猛烈。
毕竟,被他当做垫脚石的不是旁人,而是那位纵横天下,以一己之力压得正道数十年来抬不起头的“魔师”庞斑!
范良极眼中虽也掠过一抹期待神色,但还是摇摇头,叹道:
“徐兄当日战胜红日法王与思汉飞,就已留下来了旧伤,过不久便同庞斑一战,纵然能胜,只怕也会再添伤势。
这两月时间,他能够养好伤势已是不易,想要再进一步,成就大宗师,比登天还要难啊……”
作为锦官城那一战的亲历者,浪翻云又何尝不知道,徐行虽强,但比之大宗师境界,还有着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
光看碧空晴、凌渡虚等人,纵有绝世天资,也蹉跎了数十年都不曾再有进步,便可见要踏出这一步究竟是何等之难。
其实,浪翻云自己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如今形势实在太过严峻,令他也不由得心生些无谓的幻想。
若正道不能再出一位足可掌握局面的大宗师,面对可能出现的合围之势,又要如何抵挡?
就在这时,门外忽地传来一个熟悉的笑声。
“多日不见,浪兄对徐某还是如此有信心,倒是令我也有些惭愧了。”
说到这里,那个声音话锋一转,又笑道:
“好在,徐某终究不曾辜负浪兄的期待。”
听到这番话,浪翻云、范良极皆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大宗师,真的成了?!
两人齐齐转过头,目光凝如实质,好似要穿透房门,看清楚门外那人的真容,一脸不敢置信。(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