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雨点斑斑的玻璃窗, 谢茉望见正翘脚越过卫明诚肩膀朝院儿里?逡视的田红梅。
必是?来找她的。
谢茉扒拉扒拉头发,抻了个?懒腰下?床。
就在谢茉推开卧室门准备去迎田红梅的时候,田红梅正好跨步迈过堂屋门槛。
田红梅手上?提溜一个?棕色纸包, 一抬眼,看到谢茉从卧室走出来, 不由?地顿足眯眼将谢茉端量了一遍。
她与谢茉上?星期天就碰过面, 不到一周的时间, 谢茉竟瘦了,可能是?光线昏沉的缘故,谢茉整个?人?瞧上?去羸弱不少,像外头飘摇的雨丝。
可垫前两步细瞧, 谢茉面色居然出奇的好,乌黑的眼珠儿洗练般莹润,脸颊浮上?两坨晕红, 像是?吊在树梢的夕阳映上?头了。
唇红面白, 墨研般的双眉, 鲜明的不可思议, 神光湛湛的眼波一动,整个?人?都生动活泼起来, 仿佛画报人?物活了一样。
却哪有一丝病气。
这样自相矛盾的两种情态, 令田红梅错愕。
瞄一眼卧室门, 田红梅暗忖, 多半是?因为暖被窝里?窝久了, 脸色才这么红润。
略一思索,田红梅便将疑惑放下?。
她一个?尚未结婚的姑娘, 有些东西还没来得?及体会,思维非常简单质朴, 哪能真正懂得?某位年轻已婚女干事生病气色还那么好是?怎么回事,哪能想象到这夫妻俩在她敲门时正做什么,又哪里?明白,她到底打搅了怎样的好事。
“听我?姑姑说,你?感冒好几天,今天还请病假了。”田红梅举了举纸包,说,“吃药苦,带了点红糖给你?甜甜嘴,补补身体。”
谢茉接过纸包,冲了两碗红糖水,其中一碗端给田红梅:“多谢你?惦记,在家躺一天,好受多了,烧也基本退了。”
田红梅接过碗,顺势摸了摸谢茉掌心:“的确不烫。”
说着,田红梅眼尾余光瞥见卫明诚举步过来,谢茉在她旁边落座的功夫,卫明诚便大步进了屋,站到谢茉跟前,微微弯腰探出手贴上?谢茉额头,温声?问:“怎么起来了?头晕不晕?”
谢茉微笑?摇摇头。
卫明诚看看谢茉身上?的薄毛衣,眉间蹙起一道浅纹:“穿的太薄了。”说罢,他大踏步到卧室,拎出一件厚外套给谢茉披上?。
谢茉拢拢衣襟,仰脸冲卫明诚笑?,这笑?容犹如春日的旭阳,一点点熏暖她的眼角眉梢,让她好似穿风柳条般生动柔软。
卫明诚跟着笑?,又问:“待会喝菠菜瘦肉粥怎么样?”
他声?线低沉温柔,与此时柔和?的五官线条极其相称,田红梅低头戳一口的红糖水,以往极爱的甜,这会子舌尖一扫竟觉得?腻。眼皮上?翻,朝卫明诚窥探一眼,田红梅忍不住暗暗腹诽,他这幅模样,可全不似开门见着她时那比满天雨水还沁凉的脸色。
果然,一个?再刚硬寡淡的男人?在他钟情的女人?跟前,无论是?声?音还是?表情动作?、乃至一个?细微的眼神,都会不自觉透露出来。
全然有别于?往常模样,有别于?除“她”之外,任何其他人?跟前模样。
田红梅禁不住歆羡。
自郑有为提出婚期后便焦灼不安的心,就在此时,就在此刻,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卫明诚去了厨房,先时谢茉各种要求,比如“肉丝切细一点”、“菠菜要熟透但?不要熟烂”、“咸菜丝多滴些香油”……卫明诚都含笑?专注听着,脸上?没出现哪怕一点点不耐烦,很乐在其中的样子。
田红梅目送谢茉跟前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卫明诚离开,转眼看向谢茉,直不楞登说:“我?和?郑有为年底结婚。”
闻言,谢茉微微一怔,随后眼睛熠然闪亮,含着祝福说:“恭喜!”
“我?有点没准备好。”田红梅凑近谢茉耳朵,“可郑有为说他家里?每回来信都催问……而且,我?姑姑比谁都急,生怕郑有为跑了。”
顿了顿,田红梅不知?道想到什么,捂嘴咯咯窃笑?起来,“我?本来还想在抻抻他,可他说结婚以后,他要向卫营长学习——”
“卫营长”三?个?字咬字格外不同,还拖了长音儿,揶揄的意味明目张胆。
朝门外瞟一眼,又朝谢茉饱含深意地眨眨眼睛,田红梅继续道,“家务活他愿意承担大半,像什么洗衣服、拖地、做饭、刷完刷锅……哦对了,还有刷鞋,这些他都可以做。”
谢茉眉尾略略挑了挑,忍不住好笑?出声?:“那很不错啊。”
“所?以啊,”田红梅抬手勾了勾耳后鬓发,不大好意思说,“我?脑子一热就点头同意了。”
答应后,她又不由?自主地患得?患失起来。如今郑有为对她是万分的好,但?万一郑有为那些保证全是?诓她结婚怎么办?万一郑有为婚前婚后两张脸怎么办?万一婚后摩擦多争吵不休怎么办?万一……许许多多的事情一股脑冒出来,一个?一个?冲击得?原本坚定的结婚之心摇摇欲坠。
所?有的问题,无非源自她对未知?的夸大和?恐惧,以及她对全新生活的不确定,和?旧生活的惰性依赖。
谢茉的婚姻,婚姻生活,是?她所?见最好的,在这个?时刻,她忍不住来寻谢茉,说说悄悄话,请教请教经验。
田红梅将担忧一一说给谢茉听。
田红梅同意结婚,也并非一时冲动。
文工团姑娘跳舞的姑娘均在吃青春饭,田红梅二十四岁,过年二十五岁,在其中年纪已不算小了,前几回聊天,田红梅便向谢茉透露团里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姑娘现今势头很猛,已经露出取代她的苗头,两人?舞蹈功底平分秋色,她只胜在表演经历更丰富,心态更稳上?,可她身上?旧伤也多。
田红梅清楚,或早或晚她都得从那万众瞩目的舞台中心退下?来,兴许就在明年,而她想在最风光的时候嫁人?,她实在不想听诸如“她跳舞不行了只能嫁人?”这样的话。
所?以,田红梅现如今最想从她眼里?“婚姻成功者”谢茉处得?一些夫妻相处秘诀,和?结婚的诸多益处。
谢茉先问田红梅:“你?能一辈子不结婚吗?”
田红梅摇头。
不婚不育一个?人?独美?的观念在这个?年月委实惊世骇俗,再过些年,那些出名的女强人?又有几个?未婚不育的?
“目前为止,郑有为同志哪里?让你?不满了吗?”
田红梅还是?摇头。
谢茉便说:“人?生就是?一场冒险,婚姻也不例外。虽说概率不高,但?没人?能斩钉截铁说郑有为同志决不会婚前一副面孔,婚后又是?另一副面孔。但?即便你?、田嫂子、杨营长皆看走了眼,那你?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大不了就离婚。又不是?封建时代,婚姻不自主、不自由?,讲求女人?从一而终,夫妻俩过不到一起,那就各自分开。你?工作?好,工资福利好,长相更好,家庭不拖后腿,姑父还是?军区干部,哪怕二婚也有男同志抢着排队。”
田红梅眉心逐渐舒展,笑?不自觉从嘴角带出来。
谢茉:“至于?夫妻相处,无非以心换心。他关照你?的喜怒哀乐,你?自能体味,给予回应,同等或加倍返还就是?。”
拒绝谢茉的留饭,田红梅若有所?思地走了。
路过厨房时,望了一眼“洗手作?羹汤”的卫明诚,还抽神调侃了谢茉两个?大拇指。
谢茉扬扬眉,忍俊不禁。
把人?送走后,她栓上?门返身至厨房,倚靠着卫明诚说:“田红梅跟郑有为年底就结婚。”
卫明诚朝灶膛里?填了一块木头,说:“时间差不多,半年足够双方充分了解彼此。”
谢茉侧眸扫了卫明诚一眼:“我?们认识一月不到就结婚了。”
其实,一个?月结婚已算不得?仓促,何况他们俩事出有因,像隔壁田嫂子和?杨营长,以及部队很多对夫妻,他们见面相亲,三?两天答复,明确双方意愿之后,一周便结婚了。幸运的随军到部队,是?好是?歹夫妻一处过日子,不幸的是?留守在老家,和?男人?分隔两地,一年难能见一次面。
卫明诚觑着谢茉脸色,不明所?以“嗯”了一声?。
戳了戳卫明诚硬邦邦的手臂,谢茉视线往上?斜瞥,继续哼道:“是?不是?互相了解的不充分,这婚结的过于?草率了?”
对上?卫明诚转脸下?垂的深邃眼眸,瞧见他眉心乍起的折痕,谢茉煞有介事绷紧了脸,故意曲解问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草率?我?不认为草率。提出结婚前,我?经过多次深思熟虑,我?想象过我?们婚后的生活,如何保证生活平淡却不乏情趣,事实上?,我?们如今的生活远远好于?我?曾经的设想。”卫明诚直直看着谢茉,含笑?的低沉声?线丝毫不影响他语气里?的郑重,“至于?后悔……我?确实后悔了。”
稍微停顿一下?,卫明诚捉住谢茉的手,说:“相识之前,我?许多次去往靖市,可惜均未碰见你?,与你?结识。”
谢茉低垂眼眸,掩住眼底情绪。
她与他的相逢,早一些,或晚一些都不成。
如今,恰好。
可能生病的人?更敏感,也更容易情绪化,卫明诚这一席话令谢茉如徜徉在温泉里?,冷的、暖的、淡的、怅惘、感念、温软……种种情绪织就她眼中那汪春水涟漪。
眼睛一眨再眨,谢茉高高扬起唇,说:“那你?完了,你?往后只会更后悔。”
卫明诚:“嗯?”
“我?们生活会越来越好。”谢茉微笑?且笃定地说,“我?们俩也会越来越好。”
卫明诚喉结滚动,一声?很闷的“嗯”从他喉间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