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身朝谢茉耳畔凑了凑, 眉头锁着,压低的声线中?噙着焦愁:“梅梅昨儿这事……就算她没怎么着,但……听着的人可不保准信, 心里头不定?怎么寻思……”
谢茉霎时了然。
人言可畏。
谢茉对这四个字深有体会。田嫂子的忧虑她明白。
人们的想象力是无限的,特别沾上桃色, 一句话能被口口演绎成一篇鸿篇巨著。
无论?哪个时期, 舆论?对女性都是苛刻的。直到?谢茉生活的后世, 不少女性被欺负后仍不敢去报警,多数选择忍气吞声,就怕事情传扬出去,遭受世人异样?的眼光。
即使田嫂子不特地来?叮嘱这一遭, 如非必要,有关?此事,谢茉必定?对外保持缄默。
谢茉认真注视着田嫂子, 温声坚定?道:“嫂子放心, 我自不会朝外头说。”
田嫂一愣, 见谢茉误会, 便?急道:“你为人咋样?嫂子清楚,那些镇日碎嘴嚼舌, 见识没二两重的拍马都赶不上你, 哪用我多嘴。嫂子还能不信你。”
实际上, 田嫂子来?之前还真忘了嘱咐谢茉不外传这一茬, 她仿佛下意识便?认定?谢茉不会多嘴。
她对了。
谢茉眉梢轻轻一抬, 没接这话头,而是笑问:“那嫂子意思是?”
“小谢……”田嫂子低头在鞋底上扎了一针, 她的声音夹杂在“嗤嗤拉拉”的穿线声里,“我在说小郑……小郑是老杨手底下一个连长, 正跟梅梅接触着。”
“梅梅那死?丫头,她说这事她不瞒小郑,全部告诉小郑。”
田嫂子抬头盯着谢茉,捏钢针的那只手松了紧紧了松,从?表情到?动作,浑身透着一股忧虑的焦躁劲儿。
谢茉安静听着。
“这不是没事找事吗?”田嫂子说,“梅梅跟老杨都说,领导处理?这些事的时候会顾忌梅梅名声,估摸着就私下处理?了……也就经手的领导知道里头的事,领导们嘴都严实,传不出啥不好的话……”
田嫂子忍不住倾诉起来?。
“小郑现如今瞧着不错,但谁又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他对这事到?底啥看法,男人在这方面?大?多小心眼,小郑会不会多想挑拣梅梅?俩人是不是就吹了?”
“梅梅这丫头就是个死?脑筋,缺……”
更多的指责,田嫂子咽了回去。
心疼侄女。
昨天?梅梅失魂落魄地迈进?她家门?,差点被门?槛绊倒,一见着她,叫声“姑”,梅梅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一瞧便?知道这是遇上事了,着急忙慌把几个皮猴子赶出门?,攥着梅梅的手到?了里间私底下说话。
弄明白啥事,她气个倒仰,偏偏梅梅还不同意她的提议瞒着郑有为,十成的怒火一半转化为焦虑。
好一番争执,到?最后姑侄俩谁也没说服谁,好说歹说,这不省心的丫头才点头同意缓两天?再?说。
谢茉安定?的姿态舒缓了田嫂子的情绪,讪讪笑笑,她说:“我是真相中?小郑了,小伙子人不错,跟我家梅梅很相配。”
“嗐。”田嫂子说,“小谢,你说嫂子顾虑的对不对?”
田嫂子自有一套自己的生活智慧。
她这是典型的“先捞怀里”再?说的眼前派,出事了就瞒着,内心深处其实藏着“耍无赖”的心思,先把婚结了再?说,万一败露再?哄,人却是跑不掉了,毕竟这时代人们对离婚没啥概念。
完全没顾及婚后生活质量。
属于思维误区了是。
谢茉思忖片刻,没直接否定?,反问道:“嫂子为田同志千思万虑,就想她往后日子顺遂,对吧?”
见田嫂子忙不迭点头,谢茉继续说:“世上没不漏风的墙,假如俩人婚后郑同志得知这事,因现在的隐瞒心生芥蒂,影响夫妻和睦,岂不得不偿失?”
田嫂子说:“那他要是现在介意,不是连婚都结不成?”
“要是他介意,对于这样?拎不清,满脑子封建残毒思想的男人,那我不认为对方是好的结婚对象。”
田嫂子面?带迟疑:“真要告诉他?”
谢茉顿了顿,没打太极:“要是我,我会说。”
话至此,谢茉不方便?再?置喙。
她赞同田红梅的做法。本就毫发无损,遮遮掩掩倒像是受迫害一般,彼此坦诚是一段良好婚姻的开端。
再?者,如今个人思想可与前途挂钩。郑有为作为组织、军队重点培养的干部,思想一定?比寻常人开阔包容,田嫂子种种思虑,在谢茉看来?泰半多余。
“我梅梅又没被怎么着,他要敢嫌弃我就去找大?领导反映反映!”田嫂子劝不住侄女,又觉谢茉的话有理?,口风一时松动起来?。
现在,她心里轻快不少,对谢茉的感?激涨潮般汹涌上来?,余光瞄见手里的鞋底。
“小谢啊,你三番两次帮我们,嫂子真的……”田嫂子抓住谢茉的手,紧紧攥了攥说,“要不我跟你做双鞋吧?你穿多大?码?喜欢什么样?式?我大?多数样?式都会,不会的多瞧几眼也八九不离十。”
谢茉赶忙婉拒:“前些天才新做了两双,我不缺鞋穿,嫂子可别费那功夫。”
田嫂子还想再?劝,辉子正推开院门?喊她回家,说大?哥把二哥鼻血打出来了。田嫂子一面?跟谢茉道别,一面?骂骂咧咧脚不沾地朝家赶。
谢茉把田嫂子送到?门?口。
刚才起的急了,脑袋有点眩晕,谢茉扶住门?框缓了会,回屋给自己冲了杯麦乳精。
这麦乳精是卫明诚跟自行车一起带回来?的,被她当成乳品饮料三不五时喝一次。
上唇刚沾蜿蜒,“咚、咚、咚”院门?被敲响了。
谢茉好歹喝了一口,放下碗走出去。
抬手用手背拭嘴角时,忽然想起一桩旧事。
她小时候那会儿还流行吃好东西栓门?,或者藏起来?再?迎客的习惯。
她刚跟奶奶回家,和附近孩子渐渐玩到?一块,有一回她睡过午觉去找小伙伴玩,平时半开的院门?却从?里栓劳,她听见说话声,便?莽莽撞撞拍门?喊人,发觉这家大?人面?色不对,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最会看人眼色,她回家给奶奶一说,才明白怎么回事。
从?那之后,找人玩时,见到?门?内里上栓的就默默走开,如果实在有事,便?站在门?口把来?意讲明,绝不进?人家院门?。
回头瞟一眼搁在桌沿的麦乳精,谢茉唇角禁不住上提。
小时候会感?到?委屈,如今反而只剩理?解。
都是穷闹的。
谁不想慷慨大?方,没那条件罢了。
一边不着边际地扩散思维,一边打开门?。
田红梅正站在门?口:“谢茉,我来?找你。”她拎着一只碎花布包,满满登登,瞧着压手。
谢茉把人迎进?门?,视线不着痕迹在田红梅周身游走了一圈。
她比昨天?要精神,虽面?色憔悴,眼底青黑,但眼里光彩凝聚,整个人像一株颓败池塘里挣发新绿的荷。
她神情坦荡,毫无畏怯,就这么大?大?方方,肩背挺直地站着。看起来?心绪未受影响,且已整理?好情绪。
谢茉弯唇敛回视线。
迈入堂屋,田红梅瞧见桌上的麦乳精,垂眼瞅了瞅手里的布包,不知想到?什么“噗嗤”笑出来?。
“他们没蒙我,你果然喜欢喝麦乳精。”说着,她手伸进?布包里掏东西,一贯麦乳精、一盒饼干、一盒巧克力。
谢茉阻拦的手因她的话顿在半空,讶异发问:“谁告诉你我喜欢麦乳精?”
田红梅瞅瞅谢茉,又瞧瞧那碗麦乳精,她揶揄一笑,压低嗓音说:“这件事咱们军区知道的人可不少。”
谢茉:“嗯?”
稍稍卖了一个关?子,不再?掉谢茉胃口,田红梅便?细细说起原委。
原来?她那回给卫明诚稍提了一嘴想买麦乳精可镇上的供销社没货后,他便?回头托人帮忙带两罐,谁料“所托非人”那人嘴巴大?,一不留神就露了出去。卫明诚自己个独过时,可从?没倒腾过麦乳精,媳妇来?军区就寻摸,那肯定?是买给媳妇的。
哎呦,这疼媳妇的劲儿噢,可是惊掉不少人下巴颏。
田红梅故作疑惑:“难道我弄错了,卫营长还真是买给自己喝的?”
谢茉脸颊起了点火,为田红梅的打趣,更因为可能给军区众人留下的“馋嘴”假印象。但看着田红梅频繁眨动的眼睛,就竭力平心静气,端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反问:“他不能喝?”
田红梅见她八风不动,不由地歇了打趣的心思,记起来?意,稳了稳心神。
“昨天?我去找领导时,他、王大?江已经去找领导自首了……最后处理?结果领导们还在商讨。当时真恨不得一枪崩了他,可我现在却不想了……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他……他是为祖国、为人民流过血的……总之,部队他是呆不了了,总要在监狱呆些年。”
不看表情,单从?叙述中?就能了解田红梅揪成一团的思绪。
谢茉安静聆听。
空气一时寥落下来?。
半晌,田红梅回神,扯了扯嘴角,换了话题:“我今天?去找郑有为把事给他说了。”
谢茉微愕挑眉。
见状,田红梅笃定?:“我姑都跟你讲了?”
谢茉微笑不语。
“哼,她拦着不让我说,我索性先斩后奏了。如果郑有为真像我姑说的那样?,早撇清关?系早好。”田红梅停顿一会儿,嗔笑说,“幸好他比我姑拎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