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9章

    深夜的火葬场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寂静,该有的虫鸣蛙叫一点不少,偶尔夹杂着些许窸窸窣窣的古怪响动。
    尤浩戈把死人身上的绳子解开。
    死人直不楞登瞪他。
    尤浩戈扬扬下巴:“自己的花圈自己扶起来。”
    死人眼珠子哐当哐当转向地面,看到了写有它名字的花圈。
    它大名上头还有个浅浅的脚印呢。
    死人直挺挺倒下去,抱住花圈再直挺挺立起来。
    好好一花圈被它自个儿拍成平面体了。
    死人把花圈放到地上。
    花圈又倒了。
    死人瞅瞅尤老师。
    尤老师抱着手臂靠在墙边,像个监督学生课间罚站的教导主任。
    死人只好再躺下,再起来。
    这回不光花圈成平面了,它自己也快成平面了。
    死人把花圈贴墙根放下,这回没有再倒。
    尤浩戈瞅瞅被风吹倒的其他花圈。
    死人看一圈,没瞧见自己的名字。
    尤浩戈眯起眼睛。
    死人不情不愿倒下去,没等起来呢,被砸扁那花圈的所有者冒着一身寒气从停尸间里冲出来,跟这位打了起来。
    秦悠晚来一步,一进门就被十几人混战场景惊着了。
    来不及回宾馆拿坟砖和菜刀,她就地捡起两块石头摸过去,塞了一块给尤老师。
    尤老师把石头放到地上,人往石头上一坐:“正好站累了。”
    秦悠:“……”
    尤浩戈接过她手里那块放自己身边,拍拍石头。
    秦悠瞄一眼激烈的混战,也坐下了。
    参加混战的死人都是近两天送来的,一个比一个僵硬,一圈打完,地上的纸扎就没有完整的了。
    谁的祭品被毁成这样都上火,这些死脑筋的死人们都是受害者,也都是凶手,打得更停不下来了。
    尤浩戈提醒它们:“纸扎没了可以让家里人再买,寿衣打坏了可没法换啊。”
    死人们动作一滞,随即纷纷停手开始脱衣服。
    可死人们的手臂僵得回不了弯,连自己胸前衣襟都碰不着。
    死人们互相看看,两两组队给对方脱衣服。
    脱下来的寿衣放到战圈之外,死人们有的留了件衬衣,有的干脆光膀子,又掐起来了。
    秦悠:“……”
    尤浩戈用手机记录下整个过程,他要给张导看看真实的火葬场是什么样。
    破晓时分,死人们集体倒地,动也不动。
    尤浩戈跟秦悠苦哈哈地给这帮只管脱不管穿的死人们套寿衣。
    尤浩戈解释说,能起来的死人都是对世间仍有留恋的,打一架能帮它们清楚认识到死与生之间不可逆转的距离。与其火化后魂魄回家给亲友添堵,还不如这样一次性发泄痛快了,该去哪就去哪。
    秦悠看看地上这些位,确实都是相对年轻的面孔,都还没到能够看淡生死的年纪。
    他们把死人们按名牌搬回到各自的床位。
    院里依旧乱得没地儿下脚。
    尤浩戈神秘一笑:“小秦同学,你赚钱的机会来了。”
    转过天来,几家赶早火化的亲友一到火葬场就发现纸扎花圈都成纸片了。
    他们不认为最最迷信的娱乐圈剧组敢在死人的地盘上这么糟蹋死人的东西,再看看自家过世者那凌乱的发型,微扬的唇角,昨晚发生过什么好像并不难猜。
    不知是哪位家属提出了假设:“是不是不满意这些祭品啊?”
    众人恍然,可这一大清早上哪去买合逝者心意的祭品啊?门口那几家纸扎店铺都是差不多的款式和工艺。
    这时,有人瞧见个瘦弱的小姑娘坐在角落里修补着一个扁到没法看的别墅。
    她用极细的竹条穿到里面重塑轮廓,变戏法似的就把平面恢复成立体了。
    她又捡过来一个花圈,变形的纸扎花在她小巧灵便的手上重新盛放,底下裂开的木头支架也被她三两下修补好,花圈又能站起来了。
    有人感叹:“我怎么觉着她修好的这几样比外头卖的有灵气呢。”
    急晕头的家属们哪懂灵气是什么,他们眼见着修好了纸扎的那家人将祭品搬去给死人“过目”,死人面容一瞬间变得安详了许多。
    这一上午,秦悠都在修补死人们亲自踩坏的祭品。
    能为之发动一场混战的祭品,死人哪有不满意的道理。
    眼见自己的祭品修好了,它们最后的那点惦记也平息了。
    秦悠收红包收到手软,吃水不忘挖井人,她顺带着给混在人群中替她造势的尤老师做了波宣传,谁有算命算运势的需求尽可以加尤老师的联系方式。
    于是从这天下午开始,尤浩戈变得忙碌起来,掐掐算算的手指头就没停下来过。
    他俩赚钱赚开心了,剧组主创们可开心不起来了。
    昨晚那事一闹,张导第二天都没敢进火葬场的大门。
    尤其在看到那满地纸扎残骸之后,想象力超级丰富的大导演脑补就停不下来了。
    尤浩戈以为他至少会来问问自己这个坐镇大师要怎么办,结果张导在宾馆里闷了两天,许是自我开解成功了,再见面时能看得出他没那么害怕了。
    剧组恢复拍摄那天,尤浩戈看天色尚早便带着秦悠和沈青杨去市区溜达一圈,再给约好的两个客户算算命选选新家的风水装饰品。
    他们回来时太阳还没落山,隔着老远,仨人就看见火葬场上空阴云密布。
    沈青杨看看自己头上,再看看天气预报,天气好着呢。
    尤浩戈脸色铁青,一脚油门直接开到火葬场门口。
    一道没有遮挡的铁门分隔出两个世界。
    外面岁月静好,里面阴风大作。
    尤浩戈推动铁门,没有上锁的大门竟纹丝不动。
    秦悠帮忙推门,手刚摸到铁门便下意识缩了回来。
    夏季总是温热的铁门此刻仿若寒冰,触一下就能冻到骨头里。
    沈青杨心思一动:“张导不会又使出他那招以鬼治鬼了吧?我听说他后请来那个很厉害的小鬼一直没有送走。”
    尤浩戈气得踹一脚铁门:“自己作死能不能别带那么多无辜。”
    火葬场里没有凶鬼,游魂野鬼却多得是。
    修行人士从不主动招惹它们主要是因为它们没什么危害性,但这里头也存了点能不惹麻烦就别惹麻烦的私心——老实鬼炸起毛来往往比恶鬼厉鬼更恐怖。
    把一个专门欺负鬼的鬼放到这种环境里,那可不是一两个老实鬼炸毛那么简单。
    人鬼两殊途,谁先越界谁就要付出代价。
    眼下犯规的是张导一个,被困在火葬场里的却是整个剧组。
    尤浩戈指挥沈青杨将附近所有店铺的纸钱元宝香烛都买下来。
    炸毛的游魂野鬼也还是游魂野鬼,乱动它们依旧会扰乱轮回,这样的因果谁都承担不起。
    想救人只能从治鬼的鬼入手,先把它清理走,再奉上大量祭品,说不定能给剧组全体换回一条生路。
    沈青杨这体质进去等于送死,尤浩戈在门口画了个圈,让他蹲这烧纸,天塌下来也别跨进大门。
    尤浩戈和秦悠配合着攀过铁门,强行闯进火葬场。
    一进到里面,秦悠先被狂风吹了个跟头。
    纸灰打着旋儿反复席卷整个火葬场,他们这才意识到头顶的阴云其实是那积聚数年的纸灰。
    前几日打过架的尸身均已火化,新来的死人们还没有完成跨越生死的心理过度,如今阴气大盛、落日余晖被纸灰遮蔽,它们大白天就诈尸了。
    阴风怒号,鬼啸连连,诈尸遍地。
    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了。
    秦悠戴上泳镜,眼睛可算能完全睁开了。
    她看向尤浩戈,尤老师那呆板大眼镜丝毫起不到保护作用,纸灰从边边角角落进眼里,那双好看的眸子被刺激得一片猩红。
    她赶紧掏出一副半成品牛眼泪泳镜——余下的过期货就只够填充一个眼镜片。
    她摘掉尤老师的眼镜,换上泳镜,再给他来个逛街时买的可爱大口罩。武装完毕,俩人终于能好好喘口气了。
    他俩刚进来尚且如此,剧组其他人的处境就更不妙了。
    秦悠一眼望去没看见几个能保持直立的。
    不过这倒是方便了他们分辨人与鬼,人都在地上呢,他们只管在不停流窜的鬼影里寻找阴气最重的那个。
    偶尔遇上个到处溜达的死人,一脚踹趴下就够它们扑腾一阵了。
    鬼魂们发现又有两个不自量力的活人进来,全都围拢上来。
    尤浩戈和秦悠都很清楚对普通亡灵动手的后果,所以俩人选择了保守劝退。
    两瓶“蚊香”一通上电,围拢过来的鬼魂们全都捂紧了口鼻。
    它们不是凶鬼,没有那么浓烈的杀性。
    二人对视一眼,当即分兵两路。
    秦悠捏紧蔬菜换来的符咒,一步步穿梭在重重鬼影之间。
    越往火葬场中间走,阴气越是浓重。
    秦悠呼吸愈发沉重,她看看消耗远比预期快得多的“蚊香”,还是强撑着加快了脚步。
    焚化炉位于火葬场最西面,是一个单独的屋子。
    长长的走廊是家属送别离世亲人的最后一段路,里面拐过去就是电子焚尸炉的操作小房间。
    这会儿没有等待火化的尸体,却有许多自行滑动的铁架子床。
    秦悠站在门口朝里瞄了一眼。
    一抹纯黑的影子被那些尸床逼得拐进了最里面。
    秦悠想追上去,外面的尸床一张张拦在她前面。
    大量阴气喷涌而出,好几道声音层层叠叠响起,有男声有女声有童声,或苍老或稚嫩或阴柔或粗犷,在这空旷的走廊中回荡不绝:“活人莫管鬼事,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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