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那一天祁驼子的心里乱糟糟的,办完事回到家中,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弟弟祁老二来给他家里送炭墼,见了他这副模样,便问出了什么事。他摇摇头,说没什么,让弟弟不必担心。祁老二很少见哥哥这么心烦意乱,知道不是什么小事,但也没再多问,只是离开之时留了句话,说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咱兄弟有良心,不做坏事,不去害人就行。
    做人要有良心,弟弟这话很是触动祁驼子。他最终选择为宋巩东奔西走、查证清白,倒不全是因为弟弟的话,而是因为他自己本就有这么一颗良心,如若不然,他之前也不会在路过玲珑绸缎庄时,选择踏进门去。
    翌日天刚亮,祁驼子便来到府衙司理狱,向宋巩询问了更多的事,得知了宋巩与妻子相守相伴了二十多年,又得知了宋慈被韩欺负,以及行香子房曾遭行窃等事。尤其是行香子房被窃,让祁驼子心中起疑。宋巩寒窗苦读那么多年,四十多岁才科举中第,就算有心杀害妻子,也不大可能选择在殿试的前一天动手,但若说凶手另有其人,杀害一个初到临安人生地不熟的禹秋兰,其动机何在呢?祁驼子回想起命案现场,衣橱里的东西被翻得很乱,不太像只是为了取走一双鞋子,更像是有意将衣橱翻个底朝天。他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猜想,凶手翻找衣橱,倘若不是为了取走鞋子,而是为了寻找某样东西呢?如此一来,凶手杀害禹秋兰的动机便有了,正是为了抢夺这样东西,几天前那窃贼来行香子房,或许也不是为了窃取财物,而是冲着这样东西来的。祁驼子问宋巩手中是不是有什么极其贵重的东西,宋巩回以摇头,此番进京赶考,只带了一些书籍、衣物和钱财,以及一些散碎物件,都是日常所用,并没有什么要紧之物。祁驼子又问禹秋兰是不是有什么贵重东西,宋巩仍是摇头,以他对妻子的了解,妻子若是得到了什么贵重之物,是不会瞒着他的。
    对祁驼子而言,此时追查真凶倒在其次,最紧要的是证明宋巩的清白,使其出狱与幼子团聚,而后再说追查真凶的事。作为一个仵作行人,他擅长查验尸骨,并不擅长查案,但要证明宋巩的清白其实不难,只需证实宋巩离开琼楼是去见了韩和吴氏,并与对方发生了争执,根本没有时间往返一趟锦绣客舍,其冤屈自然得以洗清。
    但祁驼子还是想得太过简单了。
    他先去求见郭守业,把这些事原原本本地说了,盼着郭守业能去查证。郭守业却白他一眼,叫他做好分内之事,查案的事就不要管了。他此前认识的郭守业,查起案来还算尽心尽力,可这一回的郭守业,即便知道了宋巩很有可能是被冤枉的,却仍无查证之意。
    祁驼子犹豫再三,决定自己找去韩家,想求见吴氏和韩,看门的仆从却说家主去嘉王府做客了。他大着胆子去到嘉王府,还没表明来意,便遭到王府护卫的驱赶。原来那天是嘉王妃韩淑的生辰,王府前车马盈门,大小官员都携家眷、备厚礼登门道贺,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他就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狗,逆着华冠玉服的人流,被驱赶得远远的。但他还是没放弃,又折返回韩家,在附近蹲守了大半日,直到日暮时分,才终于等到韩侂胄一家打道回府。他虽不认识吴氏和韩,但见看门的仆从上前伺候,便知是家主回来了,忙上前询问。韩却说不认识什么宋巩,吴氏也说从没见过宋巩,韩侂胄则是乜他一眼,吩咐虫达将他强行赶走。他吃了个闭门羹,还受了虫达一顿推搡,知道韩家人不近人情,想是与宋巩结怨在先,便不肯为宋巩做证。
    祁驼子折腾了一日,一无所得不说,还连番受辱。沮丧之余,他忍不住去想,自己就是个小小的仵作,何必要这么劳心费神,去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宋巩奔走受累?可那晚他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良心总是不安。第二天一早,他还是决定继续查证。他借着整理其他命案检尸格目的机会,去到书吏房,趁书吏上茅房之时,找出禹秋兰一案的案卷,翻看了郭守业填写的检尸格目。依检尸格目所录,禹秋兰是被刺中脖子而死,身上还有两处刺伤,分别位于左上臂和左肩。
    虽然看过了检尸格目,但祁驼子一想到郭守业对此案的一再敷衍,便始终难以安心。他想亲眼看看禹秋兰的尸体。尸体在郭守业查验完后,早已运往城南义庄停放,没有郭守业的手令,他是无权擅加查验的,甚至连接触一下尸体都不行。他当时已做了大半年的仵作行人,与义庄看守也算熟识了。当天夜里,他带上一些酒菜,去到城南义庄,将看守灌醉后,打着灯笼,找到了停放禹秋兰尸体的棺材。当时他不会想到,自己的后半辈子,都会在这义庄之中度过。
    查验禹秋兰的尸体时,祁驼子既怕看守醒来,又怕有外人闯入,始终提着心吊着胆,一有些许响动传来,他便吓得停下手里的动作,惊慌地张望声音来处。他不敢耽搁太多时间,于是省去了一大堆验尸步骤,既没有煮热糟醋,也没有点燃苍术皂角避秽,哪怕禹秋兰尸体停放数日之后,已经开始出现一定程度的腐败。他忍着尸臭,从头到脚将尸体验看了一遍,发现尸体全身共有四处伤口,都属于锐器伤,其中有三处伤口只有黄豆大小,包括颈部的那处致命伤,是由尖锐细长的利器扎刺所致,那利器很可能就是那支消失的银簪子。还有一处伤口显得尤为不同,位于尸体的右腹,长约一寸,看起来应是刀伤。祁驼子怕弄错了,还仔细检查了伤口处的肠子,验明肠子断为了好几截——肠子盘藏于腹中,若是刀具类的利器捅入,往往会把肠子割断成几截——这才敢确定是刀伤。这处刀伤很深,同样足以致命,从伤口长仅一寸来看,凶器应该不是长刀和大刀,而是短刀。
    这一夜祁驼子几乎彻夜无眠,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郭守业的检尸格目当中,只记录了那三处扎刺伤,并未记录这一处刀伤。他实在难以置信,郭守业身为司理参军,亲自验的尸,亲自填写的检尸格目,居然会出现这么大的疏漏。或者那根本就不是疏漏,这么明显的刀伤,只要不是瞎子,必然能清楚地看见,郭守业更有可能是故意隐瞒,故意不加以记录。之前郭守业在他心里的印象,一直是尽心尽力,足够认真负责,却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人。若不是他擅自溜进义庄查验尸体,这处如此明显的疏漏,将因为尸体的腐烂,慢慢不被人所知,只留下检尸格目上白纸黑字的记录。
    有了这处刀伤,禹秋兰遇害的经过就值得推敲了。凶手使用了刀和银簪子作为凶器,但问题是,刀比银簪子更容易抓握和发力,杀伤力也更强,既然凶手已经手持刀具了,为何还要拔下禹秋兰发髻上的银簪子行凶呢?那刀伤位于尸体的右腹部,而银簪子造成的三处扎刺伤都位于尸体的左侧,一在左臂,一在左肩,颈部的那一处同样是从左侧刺入。祁驼子突然冒出了一种猜想,凶手会不会不止一人,而是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用刀,一个用银簪子,联手对禹秋兰行凶,因为两人一个站左,一个站右,所以两种伤口才分别在禹秋兰身子的左右。
    这样的猜想一冒出来,祁驼子越想越觉得合理。于是就这么熬过一个不眠之夜后,他睁着一对布满血丝的眼睛,赶去了府衙。他知道找郭守业是没什么用处的,于是直接去了中和堂。他当堂而跪,对着刚起床不久还在打着哈欠的知府大人,具言自己昨晚验尸时的发现,给出了凶手很可能是两个人,动机很可能是谋夺禹秋兰身上的某样贵重之物的推断,又言明宋巩离开琼楼的原因,证明宋巩根本不可能有去锦绣客舍行凶的时间。
    祁驼子当时跪着禀明这一切后,求知府大人复查真凶,却长时间不见知府大人有反应,膝盖渐渐跪得发疼,便稍稍动了动身子。知府大人忽然冒出一句“本府有让你起来吗”,吓得他急忙跪好。知府大人吩咐差役叫来郭守业,对着郭守业狠狠责骂了一番。这番责骂,令当堂而跪的祁驼子冷汗涔涔,只因知府大人不是责骂郭守业查案懈怠,而是责骂郭守业对下属约束不严,居然让仵作未经许可便擅自查验命案尸体。至于禹秋兰的案子,以及宋巩的清白,知府大人是半个字也不提及。
    原本在祁驼子的眼中,知府大人还算为民做主,算得上是一位好官,此番却也突然变了一副脸孔,实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不知道禹秋兰的案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又或是宋巩犯了什么错,以至于一向把“安民济物”挂在口边的知府大人,竟会变得草菅人命。知府大人不认可他验尸的结果,反倒以他擅自查验尸体和验尸出错为由,免了他的仵作之职,罚他去义庄洒扫,还扣了他好几个月的俸钱。原本的义庄看守,那个被他灌醉后让他有机可乘的人,因此事被郭守业臭骂了一顿,就此恨上了他。他被罚洒扫义庄,算是成了这个看守的下属,处处受这看守的冷眼和欺辱,知府大人如此处置,真可谓是“用心良苦”。
    祁驼子一直以为自己是那种怯懦怕事之人,如今受了这等重罚,却觉得自己已是破罐子破摔,反倒没那么怕了,心想大不了丢了义庄的活,反正这受气受累的活他也不想干了。他憋了一口气,想证明宋巩的清白,无论如何都要证明,既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是为了替自己出这口气。他虽然身在义庄,但禹秋兰的尸体已被郭守业以重新检验为由,运回了府衙长生房,他已没有出入府衙的机会,不可能接触到禹秋兰的尸体,也不可能再与司理狱中的宋巩见面。他洒扫了好几天义庄,苦思冥想,才想到了办法。
    要证明宋巩的清白,只需证明宋巩当天离开琼楼,是去见了韩和吴氏,而非去了锦绣客舍。韩和吴氏虽然不肯为宋巩做证,但不代表没有其他见证人。此事发生在未时,正值下午,那是大白天,也不是发生在什么偏僻的小巷,而是在新庄桥附近的街上,必定少不了过路的行人。宋巩当街拦下吴氏的轿子,与韩等人接触,并且发生了争执,一定有不少行人看见过这一幕。只要找到足够多的证人,让他们一起出面为宋巩做证,宋巩的清白自然能得到证明。
    想法一定,祁驼子立刻行动起来。他从宋巩拦轿的那条街开始寻访,往周围不断扩大寻访的范围,花费了好几天的工夫,果然让他找到了不少见过此事的人。这些人有贩夫走卒,有店家铺主,有住户居民,听说有人因此事蒙冤入狱且攸关生死,答应出面做证的就有十多个人。祁驼子把这些人全都请去了府衙,有这么多人共同做证,消息也就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知府大人也好,郭守业也罢,都无法再置若罔闻。宋巩就此洗去冤屈,恢复清白之身,在入狱关押十多天后,终于得以出狱。
    祁驼子很是高兴,自己活了好几十年,总算做了一回值得称道的正事。他不懂查案,没打算继续追查杀害禹秋兰的真凶,他也知道自己追查不出来,以他的能力,能让宋巩清白出狱,已经算是到了极致。如今宋巩出了狱,追查真凶,那就是宋巩自己的事了,祁驼子该为自己做打算了。得罪了郭守业和知府大人,府衙是不可能待下去了,他打算辞了洒扫义庄的差事,也不打算再做什么仵作,以后就跟着弟弟一起进山伐木烧炭。
    决定了要离开府衙,祁驼子心里竟有说不出的高兴,连走路都轻快多了。他去肉市上买了一块肉,又买了一条鲜鱼,还打了一壶酒,回家交给妻子烹制,然后去请弟弟祁老二到家里一起吃饭,到时把自己的打算跟祁老二说一说。等他拉着祁老二快走到家时,却远远望见滚滚黑烟翻腾而起,冒烟的竟是自己的家。生火炊饭不会有这么大的黑烟,只有着火才会。他飞奔至家门口,果然看见家中已燃起大火,他急忙呼喊妻子和女儿的名字,却听不见任何应答声。祁老二慌忙提水救火的同时,祁驼子捂住口鼻,一脚踢开家门,冲进了浓烟之中。
    祁驼子没能救出妻子和女儿,连妻子和女儿身在何处都没能找到,最终被大火逼退,一根烧断的木梁砸在身边,弹飞的木屑扎进了眼角,他竟也感觉不到疼痛,任由木屑扎在眼角里,一丝鲜血犹如泪痕,凝在他的脸上。他暗暗祈祷,妻子和女儿也许去了别处,不在家中。直到大火熄灭,已被烧焦的妻子和女儿在废墟中被找到,他跪倒在地,紧紧抱着两具焦尸,撕心裂肺地叫道:“我的……我的妻,我的女啊……”泪水才如决堤般涌了出来。被木屑刺伤的那只眼睛本就没及时得到医治,又经过这一场大哭,最后彻底瞎了。
    遭此大变,祁驼子几度想要寻死,祁老二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每次都把他救了回来。他后来不寻死了,之前的打算也不提了,就去城南义庄里待着,整日与尸体为伴。那义庄看守再来为难他,他只是听之任之,便如行尸走肉一般。后来那看守得病死了,偌大的义庄只剩下他一人。他渐渐学会了去柜坊赌钱,常常输得精光,被要债的人打得爬不起来,每次都是祁老二赶来清了赌债,他才得以走出柜坊,但只要伤一好,稍微一有点钱,他便又会往柜坊去,祁老二好说歹劝,也拿他没办法。旁人都当他嗜赌成性,不可救药,没人知道他是为了忘掉过去,不愿再去想起那些惨痛的回忆,可白天还能以赌来忘掉一切,到了夜里,他却时常梦起当年的事,尤其是他紧紧抱着已成焦尸的妻女,这一幕总是那么清晰,让他每一晚都如坠冰窟般牙齿发抖、浑身发颤。他就这么槁木死灰般地活了十多年,其间临安知府几度换任,司理参军也换了好几个,只有他自己,一直待在这城南义庄,除了弟弟外无人过问。
    这一段过去,带着怨恨的语气,从祁驼子的口中讲了出来。宋慈听完后,很长时间没有作声。最初听到亡母案情时,宋慈是心弦紧绷的,但这种紧绷感随着祁驼子的讲述慢慢松弛,到最后听得祁驼子的凄惨下场时,他心里反而生出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平静。当年母亲遇害之后,时任仵作的祁驼子背着箱子赶到行香子房时,他曾与其有过一面之缘。借着白惨惨的灯笼光,他看着如今的祁驼子,看着眼前这个蓬头乱发、衣衫褴褛、后背弓弯、独目中透着恨色的老人。他忽然双膝弯下,一跪在地,道:“家父从未对我提过这起旧案,原来他曾受你如此大恩。事过多年,一切已无可变改,我再怎么做,也难以挽回一二。千恩万谢,宋慈没齿不忘!”他正对着祁驼子,以头磕地,伏身下拜。
    祁驼子浑身颤抖,独目中的恨色开始慢慢地消散,一行老泪不觉流出,滑过满是皱纹的脸庞。十五年前的这些过去,他对外绝口不提,便连唯一的至亲祁老二他也从没讲起过。他原是打算将这段过去带入黄土的,可今日不知为何,却对宋慈讲了出来。看着跪在身前的宋慈,泪眼模糊中,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在府衙当堂而跪时的样子。
    良久,祁驼子的耳边响起了宋慈的声音:“凶手若是两人,何以现场没有第二个人的鞋印?”
    此话一入耳,祁驼子不由得一呆。当年他推断凶手很可能是两个人,却没有想过现场只有一个人的鞋印,他的这番推断,似乎被宋慈这么一句话便给推翻了。
    宋慈此言像是在问祁驼子,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祁驼子的推断在宋慈看来有一定的道理,但这需要厘清一个疑问,那就是现场,尤其是床前,有一大片血迹,然而只有一个人的鞋印,却不见第二个人的鞋印。若说另一个凶手更为谨慎,有意不踩到地上的血,没有让鞋印留下来,那为何会放任同伙留下那么明显的鞋印呢?那鞋印实在太过明显,从床前延伸至窗户,明显得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凶手穿多大的鞋子,生怕别人不知道凶手是从哪里逃走。对此他想到了两种解释,一是凶手杀人后急于逃离现场,情急之下没有留意脚下,其中一人留下了鞋印而不自知,另一人只是侥幸没有踩到血,这才没留下鞋印,而留下鞋印的那个凶手,脚与宋巩差不多大小,鞋子的尺寸也就差不多,毕竟这世上穿同等尺寸鞋子的人,其实不在少数,这才害得宋巩蒙冤入狱;另一种解释是,留下满地鞋印的,就是他父亲宋巩的那双新鞋,凶手故意从衣橱中找出这双新鞋,穿上后在房中留下鞋印,以达到嫁祸宋巩的目的。
    宋慈推想着这两种解释,慢慢地站起身来。
    “我娘亲的案子如今知晓的人已不多,知情之人只会更少。”他看着祁驼子,恢复了查案时一贯的冷静,“你算是少数知情之人,我想向你打听几件事,不知可否?”
    祁驼子叹了口气,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语气不再带有怨恨。
    “我娘亲的裙袄上,”宋慈开始发问,“是有一处血指印吧?”
    他记得当年父亲被郭守业当成嫌凶抓走时,母亲的遗体也被府衙差役抬离了行香子房。当时欧阳严语拽住他,不让他跟着追去,但母亲的遗体从眼前抬过时,他看见母亲沾满鲜血的裙袄上,有一处三道手指粗细的血痕,一看就不是浸染而成。当时行香子房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伙计和住客,就在他的目光追着母亲的遗体而去时,他忽然看见了虫达。虫达站在围观的住客当中,右手缩在袖子里,整张脸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尤为冷峻。
    “血指印?”祁驼子摇头道,“我验尸时看过裙袄,不记得有什么指印。”
    “三道血痕,”宋慈提醒道,“手指粗细的血痕。”
    祁驼子想了一想,道:“血痕倒是有,但那不是指印,没有手指那么粗,像是揩拭什么东西留下的。”
    宋慈回忆当年的场景。彼时年幼的他,因为母亲的死和父亲的被捕,整个人都被吓蒙了,根本没有朝虫达是凶手上去想。此后年岁渐长,不知从何时起,他想起了虫达的右手只有三根手指,当日破鸡辨食之时,他是瞧见了的。他把那三道血痕与虫达的三根手指联系在了一起,想着那很可能是三道带血的指印。祁驼子的话,让他又一次仔细地去回忆,那三道血痕在时年五岁的他看来,是有手指那么粗,可如今二十岁的他再去回想,那根本没有成人的手指粗细。比起指印,那的确更像是揩拭什么东西留下的血痕。但虫达出现在锦绣客舍,出现在围观的人群之中,他是不会记错的。
    “那我娘亲的身上,可有一枚带玉扣的平安符?”宋慈又问道,“检尸格目需要填写遗物,你看过郭守业的检尸格目,上面可有记录?”
    他知道郭守业在尸体伤痕上有意遮掩,但遗物与此无关,想来不至于在这上面弄虚作假。他问出这话时,向一旁的韩絮看了一眼。他所问的平安符,是母亲遇害之前,韩淑将其送回锦绣客舍,临别之时送给他母亲的,此前韩絮讲述这段经历时曾有提及。他不希望放过任何一处细节,无论这处细节与案情是否有关。
    “我不记得有什么平安符。”祁驼子回想片刻,摇起了头。
    “所以现场消失的东西并不算少,除了家父的一双新鞋,还有我娘亲的一支银簪子,以及这一枚平安符。”宋慈低声自语了一句。
    他想了一下,问道:“当年查案之时,是郭守业也好,是你也罢,不知可有查问过锦绣客舍的伙计,尤其是那个掌管房门钥匙的姓吴的伙计?”
    祁驼子回想了一下,道:“你说的是那个脖子上有一大块红斑的伙计吧?问过,他说你母亲未时回了客舍,就拿着钥匙去给你母亲开了房门,后来他就忙去了,其他的事他不知道。”
    “只问了这些,”宋慈道,“没问别的?”
    “还要问什么?”祁驼子有些没听明白。
    宋慈没回答,道:“我爹出狱之后,府衙没再追查此案的真凶?”
    “我那时没了妻女,再没管过这案子,只听说你爹离开了临安,这案子也就没人过问,不了了之了。”
    “那你妻女死于大火,你可有查过起火的原因?”
    一提及妻女的死,祁驼子神色悲戚,摇头道:“我也很想知道为何起火,是意外失火,还是有人要害我?可是什么都烧没了,什么都没得查……”
    他当时查看过妻女的尸体,四肢蜷曲,皮开肉绽,口鼻内有大量烟灰,的确是被火烧死的,至于家中为何会着火,因为一切都被烧毁,也没人看到起火过程,实在是查不出来。但因为这场大火来得蹊跷,他刚刚帮助宋巩出狱,得罪了知府大人和郭守业,紧跟着家中就失火,他也怀疑过是知府大人和郭守业报复于他。可这只是怀疑,没有任何证据,根本无从查起。
    宋慈好一阵没说话,凝思片刻,忽然道:“你刚才说,案发之后,衣橱里的衣物又脏又乱?”
    他记得祁驼子方才讲述之间,曾提及衣橱里只有一双鞋子,衣物则是又脏又乱。可他知道母亲极爱干净,入住行香子房时,哪怕衣橱本就不脏,还是仔细擦拭了两遍,擦拭得一尘不染,才将衣物整整齐齐地放入其中。衣物乱了,那是被人翻动过,可为何会脏呢?
    祁驼子道:“是又脏又乱,那些衣物被翻得很乱,上面还有一些灰土。”
    “灰土?”宋慈眉头一凝。
    祁驼子点了点头。
    宋慈没再发问,站在原地想了一阵,忽然神色一动,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满怀感念之心,向祁驼子告辞,并极为郑重地行了一礼,与刘克庄、辛铁柱和韩絮一起离开了城南义庄。
    回太学的路上,宋慈坐在车中,长时间沉默不语。
    阵阵车辙声中,刘克庄打破了这份沉默,道:“接下来怎么查?”
    “找到那个姓吴的伙计。”宋慈道,“有些事,我需要当面向他问个清楚。”
    第四章 岳祠案的前因后果
    “你该休息便休息,找人这种事,交给我就行了。”
    刘克庄深知宋慈对亡母一案有多么在乎,在得知了母亲遇害的具体细节后,其心中很难不起波澜,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与平常无异,但其内心深处,定会为之悲伤难受。人在这种时候,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不被打扰的那种休息。所以在得知需要寻找吴伙计后,刘克庄拍着胸脯将这事揽了下来。
    转过天来,结束了上午的行课,趁着午休时间,刘克庄去了一趟锦绣客舍。他本想先见一见祝学海,但这人不在锦绣客舍,听客舍的伙计说,自从上次被夏震带走后,祝学海便很少露面,客舍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了伙计们打理。刘克庄于是把客舍里的伙计问了个遍,只有一个在火房待了二十年的老伙计,才知道他打听的吴伙计是谁。
    在客栈里干活,每月只能拿到三四贯工钱,只够勉强糊口,并非长久生计,是以一个伙计干不了几年,便会觉得没有盼头,想要过上好日子,就必须另谋生路,这个老伙计能在一家客栈待上二十年,那是很少见的。当年宋巩在破鸡辨食之后,把买下的六只鸡交给客舍火房,正是这个老伙计拿去煮制的。据那老伙计所言,吴伙计十多年前便已离开了锦绣客舍,他之所以还记得此人,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此人的姓名。
    “记得,吴此仁嘛。”那老伙计笑道,“吴此仁,无此人,这名字听上一回,包管你一辈子忘不了!”他不仅记得吴此仁的名字,还记得其为人,“别看这吴此仁当时年纪不大,个头不高,模样也生得不大好,脖子上还长了一块红斑,可这人什么苦都肯吃,那是既踏实又能干,还长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谁见了都喜欢!”
    当年吴此仁来到锦绣客舍做伙计时,才刚刚二十出头,干起活来却尤为勤快,在所有伙计当中,就数他最能吃苦耐劳,不仅把自己的活干得妥妥当当,别人有事找他帮忙时,甭管是谁,也甭管是什么事,他都是乐乐呵呵地大方相助。不仅如此,吴此仁还生了一张好嘴,见了谁都问好,面对客舍中的其他伙计,那是客客气气,尊敬有加,面对进进出出的客人,则是迎来送往,招呼有方。吴此仁到锦绣客舍没几个月,便深得客舍里所有人的喜欢,祝学海更是把他从一个端茶送水的跑堂伙计,升为了掌管所有住房钥匙的大伙计,但凡有事外出,祝学海都会将客舍里的大小事务交给他来打理,足可见对他的信任和器重。可尽管如此,吴此仁在锦绣客舍却没待多久,前后总共只干了一年。
    “那时客舍里发生了一起举子杀妻案,之后吴此仁便辞工离开了。”那老伙计说着摇起了头,“说来倒也奇怪,吴此仁来的那一年,别看他忙里忙外,把客舍的大事小事打理得顺顺当当,可客舍的生意一直好不起来,因为总是遭贼。都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那贼可不只是惦记,当真是盯死了咱锦绣客舍,前前后后怕是来偷了七八回。当时好多客人听说锦绣客舍不安全,都不肯来投宿,祝掌柜把房钱一降再降,生意还是越来越差。后来吴此仁一走,客舍虽然打理得没以前好了,却再也没遭过贼,生意反倒慢慢好了起来。”
    “客舍被偷了七八回,”刘克庄奇道,“一直没抓到贼吗?”
    “抓不到!”虽然时隔久远,可一说起那贼,老伙计仍是面露恨色,“那贼瞅准了一楼的客房,只要有住客外出时没把窗户扣死,那贼便翻窗行窃,但凡稍微值钱的东西,一准偷个精光,连衣服鞋子都不放过。当时祝掌柜报了官,官差也来查过,可那贼没留下什么痕迹,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后来祝掌柜找人假扮住客投宿,故意不把窗户关严,可那贼精明得紧,前后安排了好几次,那贼好似提前知道了一般,就是不上当。”
    刘克庄听得皱眉,道:“那吴此仁后来辞工,是何缘故?”
    “他说有亲戚在城里做裘皮买卖,很是挣钱,叫他一起跟着干,他便辞了工。”
    “那他现今身在何处,你可知道?”
    “那怎么能不知道?吴此仁能说会道,又肯吃苦,做那裘皮买卖,没几年便挣了大钱,在城东盐桥附近开了一家‘仁慈裘皮铺’。前两年我还去看过一回呢,那裘皮铺可不小,比周围铺子大上一多半,摆满了各种皮帽冬裘,全都是值钱货。”说起这一趟裘皮铺之行,老伙计露出一脸神气,“吴此仁记性是真好,隔了那么多年,居然一口便叫出了我的名字,还吩咐伙计端茶送水,对我是各种招呼,周到得不得了。”
    刘克庄不清楚宋慈为何要找这个吴此仁,但经过一番打听,他觉得这个吴此仁的确有些问题。他准备往盐桥走一趟,去仁慈裘皮铺看看,亲自与吴此仁打打交道,先摸摸对方的底细。
    刘克庄给了那老伙计一串钱,算是答谢。他走出火房,正打算穿过客舍大堂,却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出了客舍大门。他看得真切,那身形虎背熊腰,竟是随行护卫韩侂胄的甲士夏震。
    刘克庄脚下一顿,缩回了身子,待得夏震走远了,方才现身大堂,叫住一个跑堂伙计,向大门外一指:“刚才走出去那人,是你们这里的住客吗?”
    那跑堂伙计朝大门外望了一眼,应道:“不是住客,那人是来行香子房见客人的。”
    刘克庄面露狐疑之色,转过头去,朝行香子房的方向望了一眼。过去这段时日,行香子房一直是韩絮在住,夏震来行香子房,自然是去见韩絮,韩絮明明已与韩侂胄闹僵了,怎的还会与夏震私下见面?刘克庄将此事暗暗记在心头,走出锦绣客舍,朝盐桥而去。
    此去盐桥不算太远,经众安桥,过教钦坊,行不多久便到了。盐桥以东,一整条街都是各种售卖绸缎、裘皮、衣物鞋帽的铺子,玲珑绸缎庄也在这里。刘克庄沿街行去,很快在这条街的正中,看见了“仁慈裘皮铺”的招牌。
    如那老伙计所言,仁慈裘皮铺比周围铺子大了近一倍,招牌漆成了金色,在一众店铺之中尤为显眼。刘克庄朝招牌上的“仁慈”二字瞧了一眼,心想这店名听起来更像是一家医馆或药铺,与裘皮可谓是风马牛不相及,但转念一想,这不就是把吴此仁的名字倒过来念吗?想明白店名的由来,他不由得一笑,迈过门槛,踏进了铺子。
    裘皮铺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皮毛味,各种羊皮帽、羔皮帽、冬裘、褐裘按新旧不同,分列里外,摆得满满当当。早有伙计转出柜台,笑脸来迎:“这位公子,里边请,里边看!”
    一见刘克庄的穿着打扮,伙计便知刘克庄是富贵之人,径直将刘克庄迎入里侧,这里摆放的都是崭新的裘皮。
    刘克庄随手一指,道:“这冬裘如何卖?”
    那伙计大拇指一翘,道:“公子真是好眼光!这冬裘年前才从北方运来,看起来富贵,穿起来暖和,那是冬裘里的上品。”说着比出三根手指,“价钱也不贵,只要三万六。”
    刘克庄心道:这样的冬裘被说成是上品,要价这么高,还敢说不贵?嘴上却道:“三十六贯,倒也便宜。”随手朝旁边的羔皮帽一指,“那这顶帽子呢?”
    那是一顶妇人戴的羔羊皮帽,这几年在临安城里很是盛行,尤其是雪后初晴天气,不少贵妇出游赏雪,都以羔羊皮帽为饰。
    那伙计笑道:“公子是买来送人的吧?这顶羔皮帽是高丽来的上品,便是放眼整个临安城也不多见,就这么穿戴出去,任谁都要高看几眼。这顶羔皮帽也不贵,万八千就能拿走。”
    一听要十八贯,刘克庄一眼也不想多瞧,掉头走回外侧,那里摆放的都是稍旧一些的褐裘。
    那伙计赶紧跟来,道:“这些都是旧货,千钱一件,哪里配得上公子?里边还有一些上等裘皮,小的再带公子去看看!”又想请刘克庄往里边去。
    “你们掌柜是吴此仁吧?”刘克庄没有挪步,看着那些褐裘,随口问道。
    “原来公子认识咱家掌柜,那您可是贵客,还请里边坐,小的……”
    “他人在吗?”刘克庄打断那伙计的话。
    “今日新到了一批裘皮,掌柜去码头拿货了。”
    “那他几时回来?”
    “这可说不准,往常掌柜去拿货,要忙活大半天,回来得都很晚。”
    刘克庄原本想见一见吴此仁,这下看来是见不着了。太学下午还有行课,他不能耽搁太久,道:“那就等你们的新裘皮到了,改日我再来看看。”说罢,不再理会那伙计的招呼,径直走出了仁慈裘皮铺。
    虽没见到吴此仁,但获知了吴此仁的下落,还打听到了不少事,刘克庄一路疾行,赶着回到太学,要将这些事告知宋慈。等他回到习是斋,却不见宋慈的人影,一问王丹华才知,他之前离开后不久,有学案胥佐来到斋舍,通知欧阳严语身子抱恙,下午习是斋的行课取消,又交给宋慈一封信函。宋慈看过那封信函,便独自离开了斋舍,一直没回来。
    “什么信函?”刘克庄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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