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北南扶萧护起了夜, 转回屋去。
出门来,却见着萧元宝屋里的灯还亮着。
“小宝,还没睡么?”
祁北南站在屋门边, 轻声问了一句。
“嗯。”
屋里头回应了一声, 祁北南这才开门进去。
进屋祁北南便见着萧元宝将他十分珍视的储钱陶罐给搬了出来,桌上堆了一山包的铜子。
他正坐在油灯前,用麻绳将铜子一个一个的串起来。
祁北南在一侧坐下:“这么晚了怎还不休息。”
萧元宝将串好的铜子拿给祁北南,他声音没了往日里的清脆光彩, 有些弱:
“爹爹流了好多血,一定要花许多钱来医治,我把攒的铜子都拿出来, 给爹爹看大夫。”
这两年他跟着老师去做席面儿, 自又卖些木耳山珍, 笋干禽毛, 还是攒下了三百多个铜子。
本是想再攒攒给爹爹买一把好弓的, 瞧这情形, 他都不想再给爹爹买弓了。
常在山间走, 难免会有些磕磕碰碰, 他自来就是晓得爹爹挣那口饭吃不容易的。
只是这些年伤了痛了也不过都是些小伤,像是这回这般吓人的, 还是头一遭。
祁北南摸了摸萧元宝的脑袋,轻声抚慰道:“傻瓜, 且不说萧叔这些年自挣得有钱在身上,再不济还有哥哥, 怎用得上你攒的钱。”
“更何况只是受了伤, 今儿来的骨伤大夫也说了,只要好好养上几个月就可痊愈。并非是像方老爷爷一般, 要长年累月的躺在床上了。”
“可我还是担心爹爹。”
他忧心爹爹养不好,便是往后康健了,走路也再不灵便;也怕吹风下雨的,旧伤便复发作痛。
更怕人一躺下就再起不来了。
先前和老师去一户人家做白事菜,便是听闻那人家上的娘子因伤了腿,后头发脓发热,人便没了。
萧元宝抿着唇,想着今日的场景眼眶子便发热。
白日里头忍着不哭,时下声音哽咽,再是忍不住了。
他转头便趴到了祁北南的身上:“我都没有阿娘了,要是爹爹再……”
萧元宝想到此处,就更为伤心了。
祁北南眉心一紧,他圈住萧元宝:“不会的,只要请大夫来悉心查看着,定然不会有事。”
他轻轻拍着人:“别怕,有哥哥照看着,会好起来的。”
萧元宝哭了有一阵儿,大半日紧绷着神经,如今又哭了一场,早是累了。
趴在祁北南身上,没过多久便睡了过去。
祁北南瞧着睡梦中也还时不时抽噎的人,心头也揪做了一团。
他将人抱到了床上,在床边坐了好些时候。
萧叔这回受伤,属实是与他敲响了一记警钟。
当初人便是在山里没的,瞧今日的惊险,是运气好险捡回来一条命,可人哪里能回回运气都好的。
山里猎捕营生收入虽是不菲,可将命悬在刀尖子上,却太过于教人提心吊胆。
这营生终归不是长远之计。
如今他孝期已过,来年便可下场;小宝也长大了许多,有了自己的事可做,日子是可见的好起来。
萧护不必要再那般拼命的往山里走。
趁着这回养伤的机会,倒是能劝劝他,换个平顺些的营生过日子。
祁北南心中也忧思,不怪小宝拿出他攒的钱,近来确实要花销不少。
萧护此次伤筋动骨的,少则修养个三月,多则可至五月;这其间没有进账不说,吃药看大夫还得用不少钱。
于萧护养伤,便是他手头上的钱也够萧护踏踏实实的养个一年半载。
只是于长远来计,银子不能只出不进,还是得另想些出路了。
过了些日子,村里的人得知萧护受了伤,陆续都来瞧他。
方家送来了一只老鸡,一篮子的鸡卵,知晓萧护得卧床修养,孙婆子还给缝做了只靠躺着都很是舒适的大软枕头。
里正家里则送了两大篮子的鲜果,像是蕉啊、葡萄的,又还送了两张柔软的帕子,一些常备的草药。
蒋夫郎煮了一盅蹄子筋煮的耙烂的粥,他初来拿的东西最少,来的却最勤。
隔三差五的送些自做好养伤病的吃食来,自不得空,便唤了萧元宝去家里取。
今朝是鲜肉粥,明儿就是香鱼汤。
萧护在榻子上躺了个把月,人不见消瘦,反倒是还长了些肉。
外在又像是乔娘子那些偶有来往的人家,提了些果菜来。
连庄子上的朱勇贤都遣人送了些东西。
这两年祁北南和萧元宝为人和善,平日里不见得如何,这一遇了事儿,来家里进出的人可见的不少。
虽只是来瞧人一眼,心里却也怪是熨贴的。
“我随着汪娘子去了一趟外县,回来才听说这边出了事。”
方二姐儿回来便急匆匆的来了一趟萧家,瞧着萧护精神气头都不错,这才松了口气。
“无妨,已经好了许多了。”
祁北南与方二姐儿在外间上谈话,萧元宝去给泡了一壶茶水。
“萧大哥这般受伤,吃药看大夫,少不得花销。”
方二姐儿从身上取出去香袋来:“我回的急,也没准备甚么像样的东西,这点碎银钱先拿着。”
祁北南连拒了回去,方二姐能耐,这两年手艺功夫日渐精进,已然能独自上手给人梳头发了。
她这般新人,市上价格与人梳一回头也可拿四十五个铜子。
不过前去服侍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多也还有赏钱,也便是说出去一趟最少能拿上四十五个铜子儿,得了赏,五十六十个铜子儿都不在话下。
又还有出手阔绰的娘子,高兴了赏下一支银簪子,玉簪子的也不无可能。
且她又耐劳聪慧,自还做些头油,每回出去就用上。
那些个请梳头的娘子闻了好,便可售出去。
不过贵夫人眼界儿高,瞧得上的到底少,多还是大户院儿里的丫头婆子哥儿的,寻她讨买。
“我晓得你自能出去与人梳头了,开始挣得下钱来,却也并不宽裕。”
先前汪娘子带着二姐儿出去与人梳头,她一个打下手的徒弟,与萧元宝随蒋夫郎出门一般,都能得到十个八个的钱。
二姐儿十分会孝敬,早先随汪娘子出去得的银钱,她全都与了汪娘子。
真挣钱,还是从自个儿独撑起手艺与人梳头开始。
早先都是靠着头油有些进项。
而下虽进项宽了,可家里头也还等着她贴补,方大郎成亲要钱,三哥儿眼见大了,出嫁也得用钱。
祁北南怎会要她的银子。
方二姐儿给了两回见祁北南都不肯收,只好作罢。
她想了想,祁北南这般人物,怎会摊手轻易要人银钱,她也是着急的欠考虑了。
“我前些时候在一户姓明的富商家听得他们老爷要寻读书人抄玄宝经,祁先生字写得好,可愿抄写?那富老爷出手阔绰,百字愿给十个铜子,要字漂亮的。”
祁北南闻言道:“若能成事,再好不过。我左右是在书坊拿书录,百字不过三文,抄这经可值当多了。”
方二姐儿欢喜,她早该与人想法子挣钱,而不是贸贸然拿钱出来:“我后日还去明家与他们家姐儿梳头发,彼时问问看。”
祁北南很懂录书抄经的门道,先写了几行字与二姐儿,教她带去与富老爷瞧。
若过得眼,这活儿才揽得下来,光是靠嘴说写得多好多漂亮,人也不信,还是得直当看字才好。
昔年他少时,没少与人录书抄经。
方二姐将纸好生收着,又在萧家坐了一会儿才离去。
晃眼,进了六月上,太阳毒辣的厉害。
鸡都躲在了阴凉的树子下,不肯走至烫脚的泥路间。
萧元宝穿了件无袖的宽衫子,裤脚也挽了一截起来。
他跻着双拖鞋,甩桶进井里提了些水起来,转放进堂屋。
又从井里捞出一只圆滚滚的寒瓜,拿去灶上切了。
“爹爹,哥哥,吃瓜。”
他将红艳艳的寒瓜与两人送到手上,自捡了块儿咬来吃。
受井水拜过的寒瓜清凉又甜,再将两只脚泡进打起来的井水中,身上的暑气立便消了几度下去。
一头桌子上抄经的祁北南也停了笔,吃片瓜消消暑。
“这些日子难为你们两个孩子如此照看我。”
萧护躺在铺了凉席的竹凉板上,看着绕在身侧的两个孩子。
这些日子他要吃得吃,要喝得喝,全然没受半分慢待,心中老怀安慰。
祁北南笑道:“一家子,照看萧叔不是应当的嘛。”
萧护道:“我屋里床底下那匣子头,攒得有些钱。拿药看大夫,家里开销要用钱,北南,你就去屋里取。”
“你明年便要下场考试,这朝还得录书抄经,别耽搁了要紧事。”
祁北南道:“录书抄经不单是为几个铜子儿,能读看不少书呢。这般玄宝经,若非是富户老爷请人抄,寻常人还不得看。”
萧元宝吃罢瓜,与萧护打着扇子,帮着祁北南说话:“哥哥心里有数。”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笑了笑。
转看向萧护,正色道:“萧叔,我明年赴考,若过了县试得去府城一趟,少不得周折,一走家里头便无人照应了。”
“我是这般想的,此番你伤了一场,不妨便好生养着了。”
祁北南道:“此番下场,我有些把握,往后日子好起来,不必再这般拼了。这回小宝已受了不小的惊吓,若是再有个好歹,如何是好。”
萧元宝见状,连忙握住萧护的手:“是啊爹爹,便是家里过得紧些也无妨。”
他道:“老师说我勤奋些,等再大上一点就能做掌勺了。到时候就能挣钱给爹爹用,就别再去山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