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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4章 心思各异

    “咹?”唤弟一愣神儿,乍听欧阳的吩咐,仓促间她并没有反应过来其中蕴藏的含义。
    满怀希望的欧阳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脸底下唤弟纹丝不动的左脚,尽量掩饰着内心的焦急,催促道:“唤弟,快,动动左脚指头!”
    看着欧阳认真执着的表情,聪慧的唤弟突然明白过来。她急忙集中精力,努力动了动脚,同时急不可耐地追问:“舅舅,动了吗?动了吗?……”
    相貌英俊的欧阳,此刻如米开朗基罗斧凿下的弯腰雕塑一样,浓浓剑眉下的表情严肃。他没改变动作,也没有回答唤弟。只是尽量克制着自己发颤的声音,紧接着命令:“再动动右脚!”
    到了这时,屋里的人全都明白了欧阳叫唤弟动脚的意图,齐齐屏住呼吸围上来,瞪大一双双紧张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唤弟的双脚。
    欧阳低头看了半天,把眼看了,也没见唤弟的哪个脚趾动弹一下儿。
    他直起腰,压了压心底的失望对大家说:“唤弟刚刚做完手术,怕是还不适应,大概还要恢复一段时间吧!”
    说罢,他就一声不吭地俯身给唤弟的双腿双脚做起按摩来。
    敏锐的唤弟与他匆匆对了一眼,她心惊地发现,欧阳强作镇静、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双总是炯炯有神的眼底闪过一丝担忧。
    病房里瞬间鸦雀不闻,安静地可怕。
    一直不敢直面女儿截瘫的雪梅,死盯着唤弟双脚上十根“心如磐石”、“八风不动”的沉默脚趾,眼前竟然幻化出一副目不忍睹的悲哀画面:闺女坐着轮椅,双手艰难转动车轮,身边围着一群粗野的孩子,追着她冷酷残忍地嚷嚷着:“看!看!瘫子出来了!瘫骨唤弟转着轮椅出来了!”
    雪梅想着想着,突然听到耳边传来悲悲切切的低泣声。她惊讶地抬起泪水涟涟的眼睛,左右望了望,见大家责备的目光全都落在自己身上,才意识到那个发出不合宜声音的人,正是她本人。她赶紧擦擦脸儿,手捂胸口,强抑着心底的悲伤,连退两步,躲到了继祖背后。
    沮丧的继祖在心里叹了口气。
    一向沉稳的赵书记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头。
    明显见老的文龙不由自主地跨前一步,伸臂揽紧了妻子瘦削的肩膀。
    蔡晓的心理承受力在文龙面前一向有限。
    在唤弟术中,听闻闺女“麻药过敏、血压不稳、正在急救”时,她没有预警地倒了下去。此刻面对唤弟受了那么大的罪却没收到丝毫成效的术后结果,她几乎崩溃了。
    她一手拽紧丈夫的衣袖,一手紧握成拳,在心里不断喊着“我要镇定!绝不能叫孩子看出我的无助来,我不能垮,我要坚强!为了唤弟,我一定能承受任何打击……”
    尽管蔡晓一直在给自己鼓着劲儿地做心里建设,可她还是“听”到“章老太”家的两个孙子满街乱唱的童谣,又在她神经敏锐的耳边清晰地响起:“瞎话,瞎话,关氏(死)门搭氏(死),腔(敞)开门看看,变出一个大亦巴(尾巴)。窗户台向(上),按着(种着)二亩紫瓜(西瓜)。刚下生的馋孩子去偷瓜,被瞎汉(瞎子)看之(着),被聋汉(聋子)听之(着),瘫骨(瘫痪者)去锻(追),锻向(追上)后从桑树上约(折)下一根柳树条子来,採着个小辫抽了一顿,抽完后一看,打得含(还)是个光溜溜的秃丝(秃子)。”
    当年听到孩子们咬咬着舌子,用标准的诸城话歌唱那支童谣,她还笑得前仰后合,可是今天想来,那句“瘫骨去追刚下生的偷瓜孩子”竟是如此的讽刺。
    她望望病床上遭遇“灭顶之灾”打击、备受痛苦煎熬的女儿,母性的力量支撑着她,笔直地站立在唤弟身边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坚强!”
    神思恍惚间,她又情不自禁忆起了她的坎坷童年。
    犹记那年深秋,父亲受她的怂恿吃了一个黄柿子,结果不到半夜就腹胀绞痛。
    后来看看他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她就和母亲二人一左一右搀扶着一步挪二指、满脸是汗的父亲,用了老长时间,好不容易摸索到离家只有三条街的医院。医生一番检查后,说父亲得了什么“肠扭转”,需要马上开刀,不然会有生命危险。可父亲因为家计艰难,硬是不肯钱动手术。
    他们在堂哥的帮助下偷偷离开医院,打谱儿回家寻土医生治疗。
    为了去请本家一位稍有名气的老中医,她跟随推着煤车的堂哥一刻不歇地走了十八里路,赶到那位老中医家时,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可她只能咬牙坚持着,因为父亲还在床上打着滚,她必须马上陪这位远房六爷爷返回城里。
    就在她足底刺疼、两腿僵硬,实在挪不动步的时候,回家卸煤的堂哥推着垫了破麻袋片的空小推车,又跑着追上来了。蔡晓和六爷爷一左一右坐上小推车,眼里夹着泪脱下鞋子,一看,两只脚底新磨起来的血泡都淋淋漓漓地破了……
    还别说,这位老中医还真有两下子,他取下叼在嘴里的长烟杆,在父亲胀鼓鼓的腹部划呀划的,父亲的疼痛果然见轻了。
    傍黑天的时候,一天一夜没有合眼的父亲竟然睡着了。
    自己和母亲松了一口气。为了答谢本家六爷爷,母亲打发她赶紧去邻居家借了俩鸡子、半瓢细面,张罗着做饭款待老中医。
    饭后,母女二人高兴地送走了推着六爷爷的大堂哥。
    再进屋一看,父亲虽然皱着眉头,可毕竟是睡熟了。
    她本以为夜里总算可以睡一个安稳的觉了,没想到刚刚收拾好躺下,父亲又开始疼得哼哼起来。坚持到半夜,他的剧烈腹疼又忍不住了。
    父亲大口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吩咐自己:“晓儿,赶紧地,上戏院找刘院长要块大烟膏。”
    蔡晓记得年幼的她出门时应该是后半夜了。
    黑魆魆的街上一个行人也不见,偶尔会有只受惊的夜猫子尖叫着从墙头快速窜过。
    她强忍着脚疼一路小跑,鞋底敲着寂静的路面“踏踏”直响,这熟悉的声音那时听在她耳里,却像是背后有什么骇人的东西一直对她紧追不舍一样。
    她吓得浑身直冒冷汗。那颗小心脏“砰砰”乱跳着,几乎蹦出口腔来。
    幸亏后来帮她去要烟膏子的好心李会计把她送回了家,不然她还真不知道有没有勇气往回走。
    父亲最终没有开刀,好在结果也没有如县医院的医生断定的那样,“十二个小时之内不动手术就有生命危险”。
    靠着刘院长的大烟膏止着疼,靠着母亲一遍一遍炒热的麸子不间歇地熥,靠着她和母亲整日整夜的轻揉,父亲的腹疼渐渐减轻了,几日之后竟然神奇地恢复正常了。
    那一年,她才八岁。可为了父亲,年幼的她就不得不日夜东颠西跑,虽然有时候吓得要死,可她还是挺过来了。
    十岁那年的冬天,寒风凛冽,父母病弱,祖父新亡。
    囊中空空的父亲打发她一人前往12里外的宋家营子,去找舅舅帮忙赊口棺材发付爷爷。
    那日半下午,北风呼呼地低吼着,怒风里还夹杂着结实冰冷的雪粒子,打到脸上火辣辣地疼,那绝对就是岑参在《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里描写的那种“风头如刀面如割”的感觉。
    天很快就煞黑了,那是她第一次单独走夜路,可她还要经过一片猫头鹰怪叫、鬼火簇簇的阴森坟地。
    一路上,剧毒农药瓶子商标上的骷髅头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里。
    小孩子都是怕鬼的,走在坟地旁边,听着风吹着不同的物体发出各种诡异的声音,她就头皮发麻,难免胡思乱想。
    那时候,年小的蔡晓老感觉有什么阴间的东西,会从坟墓的薄棺里出其不意地爬出来。
    《西游记》里那个杀人喝血的白骨精,也许就藏在茔地里的某棵无人修剪的野树后,不定何时也会冷不丁地伸出她带着长指甲的森森白手骨,从背后一把抓住她,扼紧她的喉咙,没有眼睛的骷髅头张开没有嘴唇的嘴,一口就咬开了她的颈动脉……
    一想起赵家茔盘子上空那一闪一闪的蓝色鬼火,一忆起猫头鹰那不时传来的凄厉小孩哭声,蔡晓现在还牙齿打颤儿。
    不曾想就在她吓得要尿裤子的紧要关头,如有神助般,正好就遇上了回娘家借粮的明嫂。
    老人们常常说:“天无绝人之路”。这话蔡晓深信不疑。
    当年她下乡东酉家村,拼死拼活中的那几个工分儿还不够日常开支。偏偏在那个尴尬的时候,父亲的头痛病又发作了。
    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文龙突如其来闯进了她的生活,帮助她那个风雨飘摇的落魄家庭顺利度过了危机。
    生活往往就是这样,当它糟糕到你绝望得以为再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仁慈的上帝就会适时地拉你一把,送你个“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明又一村。”
    蔡晓看着暗藏悲观情绪的唤弟,脑里闪现过众多她以往经历过的种种困难画面。
    是的,“天无绝人之路”,医生不是也说闺女的手术“非常成功”嘛!
    有道是:事在人为!只要用心,所有的坏事都会出现意想不到的转折。
    蔡晓心思深沉,九曲十八弯还没转出来,就听见闺女率先打破室内宁静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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