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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2章 恶人尚田立

    这一宿文龙注定无眠,母亲应如是。
    如果说被于傅氏再次提起的舅家表妹——“桂”,是文龙深藏心底的情殇;那么舅舅一家的遭遇,就是母亲最最不堪回首的“雕栏玉砌”了……
    时间大约是在母亲出嫁后的第六个年头吧!
    那一年,近乎“天崩地裂”。姥姥家的“顶梁柱”突然折断——意气风发的姥爷遽发“心梗”,溘然离世。
    正处在人生、事业最高峰的姥爷,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走得这么匆忙,临终前没有备下一个“接班人”……
    四个舅舅当中,没有一个是做生意的料。在姥爷“走”后不过一年,舅舅们就变卖了青岛的房子、铺子,全体回到了老家——高密傅沈屯。
    仅靠家里经营不善的油坊和地里不多的出产,扣除了雇工的工钱,所剩聊聊无几,根本就是“坐吃山空”了。
    又一年不到的时间,姥姥的头发全白了,但也没能挽回家庭面临的危机,家业最终败尽……
    到了这个地步,家里已经没钱雇人种地了,舅舅、舅母们懒散惯了,庄稼活根本不行,有地种不过来,地里的出产更是不尽人意,于是又开始变卖田地,用来维持这个大家庭的日常销。
    过了不多日子,就听说有的地方已经开始划成分、分田地了。
    而此时,他们那个大家庭就剩了不到20亩的地了。
    按说这是好事儿:地少了,就划不成地主,也就不用挨批斗。
    全家正为这事儿暗自庆幸的时候,上天又刮来了一阵儿“不测风云”:以前在他们家做活的一个缺心眼儿的雇工,喝多了酒,受农会会员尚田立一挑唆,借着酒劲儿就到农会举报了姥姥家,说傅家以前是村里最大的户,攒有若干“黄白”之物……
    本来“农会清算小组”实地调查了解情况后,只叫舅舅们把地交上去,等待重新分配,也没打算对姥姥家再进一步“清算”。
    可听到这个雇工来农会里一嚷嚷,又觉得傅家——这个曾经的大户,也许真的是有“货”不交。
    恐怕是听到风声早已将“浮财”藏匿好了。
    他们家如今摆出一副“家财散尽”的样子,是不是有预谋的“装”穷,故意躲避农会的清洗?
    再加上本村对傅家“知根知底”的尚田立,一个劲儿地在边儿上“煽风点火”。因此就决定:若是姥姥和舅舅们不思悔改,继续拒不上交“浮财”的话,就要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尚田立,此人以前是村里挂号的地痞无赖,姥爷去世以后没少骚扰过二娘周氏,多次被舅舅们抓住,狠狠揍过。为此,尚田立与傅家结下了“不解之仇”。
    如今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竟钻营到农会里去了。
    尚田立小人得志,就处处挤兑姥姥家。
    先是提议给姥姥家划成资本家,原因是姥爷在青岛开过铺子,农会里没通过;他又接着提议给姥姥家划成地主,原因是姥姥家曾经拥有一百多亩良田,家人都不干活,全靠雇工,多少年来,一直靠剥削穷人生活。
    妗子们一看形势不妙,都驯顺地听从了姥姥的安排,跟家里“断绝”了关系:带着孩子们,各回各的娘家了……
    听说农会询问的手段很多,尤其是那个叫尚田立的积极分子,更是样百出。
    面对尚田立不择手段的打击报复,从没吃过苦头的姥姥和舅舅们实在不堪忍受。
    在尚田立的“疯狂”面前,姥姥精神几近崩溃,她受不住了,几次想走“绝路”,又担心“自绝”于政府,牵连到舅舅们,势必会加重对他们的处罚……
    她左右为难,每日里神思恍惚。
    后来,竟然发展到天天晚上都能听到丈夫来“叫”他们一家过去“团圆”……
    她狠狠心,一咬牙,神思恍惚之际,就偷偷在稀粥锅里下了大量的耗子药。
    饿极了的舅舅们不明就里,“出溜出溜”地,每人喝了两三碗。
    只有二舅舅傅西嗓子眼儿浅,喝了两口药粥之后,感觉味儿太冲,实在难以下咽,就拒绝了母亲“再喝点儿”的殷殷好意,忍着饥饿睡觉去了。
    两天后,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五口家,就只剩他一个人还有生命迹象了。
    该庆幸的是,他变傻了!再也没有“精神”上的痛苦了:因为农会的尚田立再也不来找他盘问“家里的浮财转移到哪里去了”这种问题了……
    听说那个举报他们的雇工酒醒后,后悔不迭。
    他赶紧找到旧东家忏悔了此事,姥姥也才有了一点儿时间,得以从容安置好了家中的女眷和孩子们。
    没想到,自己酒醉后的一通“胡吣”,竟然间接害死了这么多人。
    闻此巨变,这个雇工大哭一场。拿上棍子就去把当初挑唆他的那个农会会员——尚田立一顿胖揍。
    而他自己也和“傻”了的二舅一样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泪流满面。
    当天夜里,他就找了个僻静地儿。又觉得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也无颜面见视自己如家人的温厚善良的东家,就脱下褂子,蒙上头,“自挂东南枝”了……
    再后来,二姥姥周氏听到凶信儿,不顾家人的再三劝阻,星夜从她的娘家赶回来,协助文龙的母亲办理了“后事儿”……
    然后,她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着傻哈哈的二舅舅,态度果决地改嫁给同村一个“根红苗正”的老实人了。
    舅舅家出事之后,母亲在婆家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母亲每每对文龙姐弟提起她在婆家所受的凄惨遭遇,都是泪水涟涟……
    “娘刚‘过门儿’的时候,你姥爷家日子红火,娘带来的嫁妆在咱庄上那是独一份儿。上数五年,下数五年,也没有哪个新嫁娘压过俺。你姥娘从小惯俺,怕俺在婆家受气,临了要上轿了,又给俺添了十亩良田的‘妆’。”
    “俺不会种地,就把田契和银元全部给了你爹,谁想你爹转手就交给了你嫲嫲。那时候,俺刚进门儿,有些话也不好意思给你爹说,啥都听你爹的,可吃了大亏了!”母亲边走边感叹。
    母亲说这话时,还是乞儿的文龙被娘拉在手里,乞讨的路是那么漫长……小小的文龙走得是又累又饿的。
    他仰起头儿,忍不住就问:“娘!你怎么不把银元跟俺嫲嫲要回来呢?有了钱,咱就不用要饭了!娘也就能买肉包子给俺吃了!”
    他娘伸手摸了摸文龙的头,苦笑着说:“东西到了你嫲嫲手里,就成了公中的了,谁还能要回来呀!傻孩子——”
    “娘,什么是公中的呀?”文龙咧开豁着牙的小嘴儿,好学地追问。
    “公中呀!就是全家的了!”母亲想了想,才组织出一个孩子能听懂的句子来。
    “那怎么俺嫲嫲家有饭吃,咱就没有呢?婶婶也在俺嫲嫲家吃。娘,要不,咱也去!”
    “傻孩子,那怎么行呢!你嫲嫲早和咱们‘分’家了!”母亲无奈地说。
    “俺嫲嫲干嘛要和咱分家?”
    “你嫲嫲早就看俺不顺眼了,得亏你爹在世的时候,坚决和你嫲嫲分了家,不然,这会儿她早就把俺休回娘家了!”
    “休回娘家?是俺姥姥家吗?”
    “对!俺娃真聪明!俺娘家就是你姥姥家。”
    文龙疑惑不解地问母亲:“姥姥都‘走’了,娘回那边儿找谁呀?”
    “不是还有你二姥姥吗?俺可以去投奔她和你二舅舅。”
    “娘,俺不去找二舅舅,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还要唱,怪吓人儿的。”文龙不满地嘟起嘴来。
    “你二舅舅不吓人,倒是怪可怜人!‘男’,你是不知道呀!你二舅舅一肚子学问,还当过校长,管过那么多的老师和学生呢!哎——”
    母亲长叹了一口气儿,接着说,“那时,你二舅舅没人管,娘就把他领咱家里来。那会子,你爹还在,他答应了的。可你嫲嫲,把俺和你二舅一块儿推出门外,从里面牢牢地拴上了门关子。大冬天,黑天快,俺和你二舅又冷又饿,蹲在门前的草垛洞儿里,那个小风,比今天厉害多了,把你二舅舅冻得直嚎。”
    “娘,二舅嚎,俺嫲嫲听不见,俺爹呢?他怎么不给娘开门呢?”
    “怎么听不见?连左邻右舍都出来了,你八叔、九叔出来帮着叫门,你嫲嫲厉害着呢!谁叫也不开!哦!你爹,他可不敢悖你嫲嫲的文!他怕恁嫲嫲叫他把俺休回娘家呢!”
    “那后来娘上哪去了?噢,对了,俺上哪去了,怎么没听见叫门呢?”文龙不无担忧地问。
    “娘能上哪?只能在外面冻着,等你嫲嫲开门呗!傻孩子,那会儿,你也就才两岁,够不着“门关子”1,光知道在你爹怀里哭着找娘,哪里还会给娘开门呢!”
    “娘,后来呢?”
    “后来呀!你爹等你嫲嫲困着了,就偷偷儿地把俺和你二舅放进去了呗!”母亲说到这儿,抿着嘴,无声地笑起来……
    【高密土话解析】
    1——“门关子”,就是“门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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