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

    反正它们本就是买来送给对方。
    况且他方才已经见过了,比河灯燃起更美的景色。
    与此同时。
    皇宫,紫宸殿。
    夜风拂过,帘幔轻摇,明黄的龙床上,躺着个孤零零的身影。
    今日是中元,纵使身为帝王,照样要三拜九叩祭祀先祖,称病月余的林静逸终于肯露面,承担起皇后的职责。
    近来政事繁杂,景烨本想同对方说说话,疏散郁结,最后却闹得不欢而散。
    因为林静逸句句不离燕州案,口口声声要他做个明君。
    这让景烨无比烦躁。
    他夺皇位,是为了将曾经欺辱自己的人都踩在脚下,勤于朝政,也是为了掌握百官动向,把生杀大权牢牢攥在手中。
    但世人虚伪,总容不下、见不得赤|裸|裸的欲望,对外,自然要说些冠冕堂皇、家国天下的漂亮话。
    景烨本以为,登基之后,他能够一点点,循序渐进,向林静逸展露最真实的自我,谁料,和上辈子一样,对方心里爱着的,依旧是那个端方君子的假象,只要他有些许出格的举动,就会迎来对方陌生且失望的目光。
    面具戴得太久,居然连枕边人都完全骗过,指责他变了模样。
    日复一日,景烨疲惫愈盛。
    反倒是陆停云,哪怕亲身体验过他的卑劣,也没能斩断对他的感情。
    意外重生前,景烨常常能梦到那个夜半翻墙而来、与他把酒言欢的红衣将军,所以,当昏昏沉沉间听到熟悉的音色时,他并未惊醒。
    “殿下。”
    月色朦胧,他坐在紫藤花架旁,手持酒杯,对面的青年慌张唤他。
    原来是这天。
    景烨想,他梦过几十次的场景,熟悉得能接上对方每一句话。
    “阿云。”唇角扯出一个愉悦的弧度,景烨抬头,正欲欣赏青年含羞带怯的眸,却在下一刹那陡然失色。
    呛水般,鲜血大口大口涌出,肤色苍白的青年面无表情望向他,麻木地,顶着支穿透胸甲、死死钉住心脏的精铁弩箭。
    然后,缓缓递出右手,“殿下。”
    景烨本能朝后退了一步。
    他从没做过类似的梦,在他的梦里,陆停云会警惕、会羞恼、会喜会忧,底色却永远是昳丽与赤诚。
    天旋地转,离开座位的景烨一步踩空,霎时间,巨大的失重感淹没了他,风声呼啸,黑暗中,似是有颗粒状黄沙抽在他脸上,带来铁锈的味道。
    咚。
    狠狠地,他摔落在一堆温热的软物中央。
    疼,筋骨碎裂般的疼痛,可这疼痛并没能让他回到现实,视线受阻,景烨谨慎挥手,试图探明周围的情况,偏偏指尖体会到的触感叫他疑惑。
    粘腻,细长。
    里头装着流质一样的……
    猛然意识到其为何物,景烨厌恶皱眉,忍痛闪躲,挪动间,撑起自己的掌心又被硌到。
    双目圆睁,鼻梁高挺。
    那是一颗充满怨气的头颅。
    “呼。”
    “呼。”
    “呜。”
    团团幽绿鬼火亮起,伴随着无数妇人老者的哭泣声。
    残肢遍地,殷红横流。
    一将功成万骨枯。
    而他正坐在这尸山血海上。
    一根根僵硬发臭的指头扒住他的手脚,腥气四溢的肠子缠住他的脖颈,身体受缚,他像被挂到绞刑台的死囚,又像被巨蟒缠住的猎物,滑稽且狼狈地,发出呼哧呼哧、风箱般的喘息。
    挣扎间,他瞧见更多的殷红被挤出,似被榨干最后一点血肉。
    滴答。
    滴答。
    几近窒息的一瞬,景烨倏地从床上弹起,明黄的帐顶映入眼中。
    龙榻旁的冰鉴已融化大半,冷热相冲,外侧的铜壁挂满水珠。
    抬手拨开被风吹到脸上的帘幔,景烨深深吸了口气,心脏砰砰狂跳,寝衣更是被一层层冷汗浸透。
    外间的李延福则低低,“陛下?”
    景烨哑声,“……无事。”
    “外头开始落雨了,”识相地放弃寻根究底,李延福挑起一盏灯,询问,“可要奴才把窗户关上?”
    呼吸粗重,景烨敷衍地嗯了声。
    这其实只是一场牛毛细雨。
    却把宋岫和霍野困在河中。
    以霍野的体质,天气的变化根本算不得阻碍,无奈青年没给他任何出去淋雨的机会,第三次用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这会儿,雨尚未停,说要等放晴再回去的某人已经睡着,挪开矮桌,船舱的大小恰好够两个成年男子并排躺好,偏此刻空了小半,起初老实躺在左边的青年,正猫似的,蜷缩着,靠在他肩头。
    没有暖炉也没有汤婆子,他又犯了阴天里的老毛病,眉头拢起一座小小的山包。
    原本的姿势板板正正,可不知怎地,看着青年努力从自己身上汲取些许温暖的样子,霍野再次体会到那种被“鬼神支配”的冲动。
    悄无声息,他侧过身,宋岫当即像嗅到食物香气的小兽,骨碌碌滚进他怀中。
    继而,将冰冰凉的小腿挤进他膝间。
    舒服地蹭了蹭。
    第112章
    宋岫这一觉睡得很香。
    烧刀子的后劲儿上涌, 哪怕没有被褥,枕着硬邦邦的木板,他依旧被困意携裹, 聊着聊着便会了周公。
    中间他似乎听到阵雨声,淅淅沥沥,滴滴答答,一下下敲打船篷, 连带着宋岫浑身骨头缝都泛起酸疼。
    但他实在倦得厉害,眼皮像黏了浆糊, 半梦半醒睁不开,只能烦躁且委屈地、越来越用力皱眉。
    直到一张“电热毯”将他囫囵包起来。
    那真是个极好的电热毯, 火力十足, 洗得很干净似的, 带着抹淡淡的皂角味, 比被雨冲刷过的空气还好闻。
    宋岫的腿昨天受了伤, 最怕冷,本能地磨蹭两下,往毯子里钻。
    无奈这毯子莫名有点沉, 偶尔压到淤青处, 多少叫人难耐, 不过很快,这些细微的痛就被暖意冲淡, 拦在迟钝的知觉外。
    再睁眼,船舱里的蜡烛已经熄灭,浅金色的天光照进来。
    入目是一块黑漆漆的布料, 是近来霍野最常穿的款式,宋岫记得很清楚, 上面绣着彪兽样的暗纹,算六品武官的标识。
    而他的额头,正抵在那彪兽的脑袋上,恰是霍野胸口的位置。
    对方似乎仍在睡,呼吸和心跳一样平稳,一条胳膊垫在他脑袋下,一条胳膊搭在他腰间,两腿则牢牢将他夹在当中,是个亲密过头、且充满保护意味的姿势。
    宋岫怀疑自己做了个梦中梦。
    毕竟,四世界的霍野是古人,又是效命皇家的暗卫,十分慢热,也唯有他,能瞧出那张冷硬面皮下隐藏的暗涌。
    【纠正,是你自己滚进人家怀里,】见不得青年一下下眨眼的傻样,4404幽幽,【……虽然是他先侧的身。】
    十佳系统,主打的就是一个客观公正。
    宋岫浅浅扬了下唇。
    小船随波逐流,一夜过去,也不知到了哪儿,摇摇晃晃,天然营造出种催眠的氛围,宋岫只清醒了几息,便再次犯懒,倦怠地垂下眼睫。
    习惯真是一件神奇的事,哪怕世界数次变换,只要躺在这个人身边,安全感立刻如海边温柔上涨的潮水,油然而来。
    半个时辰后,霍野被街边小贩远远的叫卖声吵醒。
    他五感敏锐,警惕性又高,很少会安安稳稳、完整地睡一晚,乍然瞧见大亮的天光,还有些迷蒙。
    好在,多年来刻进骨子里的职业素养让霍野在一个呼吸后飞速清醒,同时意识到自己怀里多了什么。
    低头,鬓发微乱的青年正酣眠。
    约莫是他体温够高,且离得近,担了汤婆子的功效,对方脸颊难得染上点血色,细密卷翘的睫毛蝶翼般轻颤,似要被外头的响动惊醒。
    动作快过思绪,霍野立即捂住青年露在外面的耳朵。
    然后无声把脸皱成一团:
    手麻了。
    胳膊被当做枕头使了整晚,青年的骨架再轻,终归有些分量在。
    印象里,对方甚少露出这般放松的一面,霍野原是在打量宋岫有没有被自己扰了美梦,后来却渐渐入了神。
    他向来知道青年长相好,可从未如此近地细致瞧过,明明长了双多情的桃花眼,合拢后,倒只剩和皮肤一样、欺霜赛雪的冷。
    而对方的体型,修长纤瘦,纵然因日日补养调理显出点骨肉匀停,依旧离温香软玉差得远,除开腰肢过分细,明晃晃是个男子。
    他昨晚怎么会……
    心跳得那样厉害。
    “霍兄再盯下去,我就要收费了。”尾音染着晨起的哑,青年咬字含混地笑了声,懒洋洋,挠得人心痒。
    霍野蓦地将视线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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