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节

    他低垂眼眸,无声地笑了一下,仿佛很高兴。她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又说,“我也有个疑惑。我知道师父教了你易容,可是为什么你连说话的声音也不一样。”
    “嗯。压低声音说话的时候,就是祝子安的声音。”
    他想了一下,低低喊她:“江小满。”
    那个嗓音含在喉咙里响起来,温沉又好听,低低懒懒的,有一点模糊,说话的时候胸口微微地震动。
    她趴在他的胸口,突然间全身发烧,整个人酥酥麻麻的。
    “不许经常这么喊我。”她小声说,“等到特别的时候,偶尔喊一下。”
    “好。”他低低地笑着。
    “江小满。”他又说,闭起眼睛,“让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她弯了弯唇角,“你讲话绕了这么一大圈,就是想睡觉啊。”
    “我好困。”他的语气恳切,含着困倦的意味,“就睡一会儿,好不好?别告诉沈药师,你替我挡他一下。”
    她坐在他身边,低下头看他。他稍稍偏过脸,露出一侧颈线,线条明晰又好看。他闭起眼睛的时候,眼睫下方投出很淡的影子,仿佛一泓揉进了霞光的浅泊。
    心里很轻地跳了一下,她想要亲吻他的眼尾。
    她弯身下去,凑近他的脸。他忽地低笑了一声,伸手按住她的后颈,把她压在自己面前,然后仰头吻了她的唇角。
    “扯平了。”他在她耳边笑着。
    她的脸又烧红了,整个人冒着烟,“你什么时候恢复力气的?”
    “方才。”他笑了声,松了手,倒下去,微微喘息着,“好了。我想睡一会儿……别让人发现。”
    他偏过脸,闭上眼,这一次真的睡着了。他的呼吸变得安静匀长,霞光落满他的面庞,他的眼睫很轻微地颤着,大约是因为他仍然有些疼痛。
    她捧起脸,趴在床边看他,做贼似的,悄悄吻了一下他的眼尾。
    她悄声在他的耳边说,“你又欠我了。”
    第99章 喂我
    ◎喂我。◎
    霞光渐渐收尽, 屋外烧火和煮饭的声音传进来,如同遥远的涛声。
    屋里的少女懒懒地打起呵欠,身边静静地睡着她喜欢的人, 他的呼吸声清浅好听。床头的炭火在盆里跃动, 映得他的发丝仿佛带着点温暖的金, 让她忍不住想要去揉一揉。
    空气暖融融的,灯火明亮摇曳,一切都显得安宁美好,时间被拉得无限长, 仿佛定格在这个夜晚。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在院外, 伴着一道沉而重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了, 姜葵转过头。太子太师凌聃疾步走来,一身深紫色官袍衣袂翻飞,在晚风中猎猎而动。
    “他醒了吗?”凌聃问。
    “刚刚睡着。”她回答。
    “喊他起来。”他沉声。
    这位太子太师的语气极为严厉,“朝上有人知道他回来了, 北司那边动作很快。他即刻同我一道入宫面圣, 请对淮西用兵。此事不宜迟。”
    身边的少女静了下, “他此刻的身体状况……”
    “喊他起来。”凌聃冷静地重复, “淮西局势一触即发,此刻不是睡觉的时候。”
    “伯阳先生,”姜葵低声说, “他昏睡了半月, 又高烧了许久,用了一整日药,方才稍稍转好, 此刻恐怕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沈子澹那个老家伙朝我发过火了, 你这些话我都听过。”凌聃打断她, “我问过沈子澹,知道他现下的身体状况。他只要还能动,撑着也要即刻入宫,这是为朝政大事。”
    他冷冷道,“他既然选了这条路,自然知道该做什么。”
    “伯阳先生……”身边的少女低低地说。
    “别说了,江小满。”一个很轻的声音说。
    谢无恙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撑着半边身子在床上坐起来。窗外的灯火落在他的脸侧,勾出一条明晰的轮廓线,在浮动的光里显得安静又明亮。
    他低声说:“我们走。”
    她转身,“我和你一起走。”
    凌聃大步往门外走,姜葵缓缓扶起谢无恙。他仰了下头,压制住呼吸里的喘息,一寸寸站直了,挽着她的手往前走。
    门外静候着一辆青幔白马的车,赶车的黑衣少年沉默着执鞭坐在车座上,压下的斗笠遮住了脸上的神情。
    “凌伯阳你这个老家伙!”沈药师疾步跟上来,气得跺了几下脚,“你自己看看自己的学生现在是什么状况!”
    他按着谢无恙的双肩,让姜葵从身后扶住他,然后从自己的随身药箱里摸出一枚很长的银针。他冷哼着挽了袖子,往谢无恙的腕间扎了一针。
    谢无恙低咳一声,闭了闭眼睛,身形晃了一下。
    “你看看他这个样子,你还要折腾他!”沈药师转头朝着凌聃怒斥,“他从淮西回来,一路上舟车劳顿,好不容易治了伤,这才休息了多久?这些年他休息过几日?他是人,会累啊!”
    “我教出来的学生,我当然清楚。”凌聃冷冷道,转头看谢无恙,“无恙。”
    “学生在。”谢无恙抱袖作揖,“学生即刻随老师入宫。”
    他转身又对沈药师行了礼,低着头小声带了句,“沈御医别那样说了,老师心里是最难受的。……倒是你今日不骂我,我不太习惯。”
    “今日舍不得骂你,气不过就骂他几句。”沈药师冷哼一声,“你们这对师生是我平生最痛恨之人。”
    他从药箱里掏出一个酒壶,塞到一旁的姜葵手里,“拿着。”
    姜葵眨了下眼睛,听见他沉着脸说,“药酒。赶着制成的。路上一口气喝完。再苦也要盯着他喝。”
    马蹄声踢踏响起,车轱辘碾过落花和薄雪的路,转往宫城的方向而去。
    车厢里,谢无恙看了看姜葵手中的酒壶,闭上眼叹了口气,“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煮出来的药会格外苦。”
    “……其实我不是很想喝。”他小声说完。
    身边的少女闷着头,拨开了酒壶上的木塞,递到他手里,“喝药。”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碰到她的指尖,推开她手里的酒壶。然后他低眸笑了一下,歪过头看她,“喂我。”
    灯火的光从窗外落进来,他的眸光里藏着一丝狡黠,偏偏神情又天真无辜。她叹了口气,把壶口递到他的唇边,一点点喂给他喝下去。
    他的喉结滚动,慢慢咽下去,接着他的眉心皱起来,很不满地拧成一小团。
    “真的好苦。”他闭上眼睛说。
    “不嘴硬了?”她轻哼一声,“某人以前跟我说他不怕吃苦。”
    “夫人,我错了。”他低笑,看着她,语气恳切,“我要吃糖。”
    她垂头丧气,“今日没带糖。”
    “那你……”她抬起头,还未说完,忽然白梅和积雪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只手按着她的后颈,倏地把她按进一个怀抱里,随即一个很冰凉的吻落在她的颈间。
    “吃到了。”他在她耳边轻轻地笑着。
    下一刻,他靠在她的肩头,缓缓闭上眼睛,梦呓似的说:“还有小半个时辰……让我再睡一会儿。”
    “别担心我。”他呢喃般的,“我感觉状况还好……沈药师爱说重话,你是知道的。”
    “我讨厌你故作轻松地安慰我。”她埋在他的肩窝里说,“你觉得累的时候,跟我说好不好?”
    怀里的人静了一下,很轻地回答:“好。”
    “江小满……”他低低地说,“我好累,我怕苦,也很怕痛。”
    “等这些事都结束了……”他喃喃着,“我真的很想睡一个很长的觉……”
    她抱紧了他,“都会好的。我们一起往前走。你累的时候就睡一会儿,每一次我都会叫醒你。”
    “就这样,”她在他耳边说,“一辈子,好不好?”
    “好。”他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晚间又飘起了小雪,枝头的白梅在雪中绽放,满地的疏影横斜,暗香清浅。
    这一日从坊市到东宫的路走了格外久,谢无恙靠在姜葵身上睡了很长的一觉。洛十一赶车赶得特别慢,骑马在一旁的凌聃什么也没有说。
    马车行至东宫荷花池外,顾詹事撑了一把丝帛伞,守在门口等候,领着宫人们扶起昏睡的皇太子,送他到西厢殿里,换上那一身沉重的华服。
    他睡得昏昏沉沉,几乎是在梦中更衣。白纱中单、绛纱外袍、瑜玉双佩、朱红双组绶,一层又一层的华贵礼服像是繁复的铠甲,包裹住这个未及冠的少年,把他一点点变成那位尊贵的皇太子。
    姜葵扶着他坐在一张案前,以一根犀簪为他绾起发,再为他戴上沉重的九玉冠。她望向镜中,他倚在她的怀里,依然沉睡,一张骨相清绝的脸,眉眼间带着许多的少年气。
    世人眼中的皇太子是一位小圣人,温文恭俭,宽和爱民,仁德贤良。
    可是她认识的谢无恙,他喜欢喝茶、看戏、画脸谱、写话本子、爱吃甜食,害怕丢人、嘴硬得要命,还动不动就害羞。
    他还未及弱冠。
    可是要把天下的重量,都担在他的肩上。
    “谢康。”她摇了摇他,“该醒了。”
    他在睡梦里听见她的声音,从昏沉之中挣扎着醒过来。
    “马车候在殿外了。”她低声道,“伯阳先生在等你。”
    “好。”他起身,在镜中望见端正的发髻,怔了下,“是你为我簪发的么?”
    “嗯。”她撇过脸,“以前没有为你簪好。后来趁你昏睡的那段日子,拿你练手了很多次。”
    她闷声道:“好不容易学会了这一种簪法。”
    他低眸笑了一下,“多谢夫人。”
    旋即,他弯身,轻轻在她的额头上落了一吻,“等我回来。”
    他披衣而起,转身推门。殿外候着皇太子金辂,两侧是东宫左右卫与执伞扇侍臣,一旁站着冷厉严肃的太子太师凌聃,一身官袍在风中猎猎如鹰。
    是夜,皇太子乘金辂出宫,前往太极宫面前天子,连夜请用兵淮西。
    敬德九年春,帝锐意欲取淮西。
    平淮西之役,自此而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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