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簪星观里前日很是热闹。”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面前人那一张变得越来越苍白的面脸。
    “我若是所料无误,你应当也是去过的罢?”
    “叶絮雨,你到底是谁。”
    “难不成,你便是从前的簪星郡主,如今的寿昌公主,圣人之女,李嫮儿?”
    最后,他盯她双眸,一字一字,问出了这一句话。
    倘若心真的会因血涌狂悸而迸裂成数瓣,此刻絮雨便是如此了。
    自被宇文峙叫去为其母作追福画始,为早日结束,她连夜作画,根本没睡觉好。接着又是等待卫茵娘回音的煎熬,再一连数日。等到昨夜终于见了面,又遇上那样的意外,及至后来,她是如何渡过的,可想而至。
    今日她几乎一天都没如何吃饭。不是自苦,而是根本感觉不到饿,完全吃不下去。
    如一根已拉扯到近乎极限的筋线,当这一刻,又听到自他口中说出来的这一句话,刹那,冷汗自她额头沁渗,耳里嗡嗡作响,夹杂着他回声的余音,若有无数蚊蝇飞撞。
    今夜自步下这石室第一刻起便加在她身上的那种不适之感山海似地自四面压来,她一阵发晕,人再也支撑不住。
    裴萧元未料她反应会如此之大,无声无息,竟昏软在了地上,吃惊之余,箭步到她跟前蹲身察看,见她双目紧闭,探皮肤冰冷,额前布满冷汗,再也顾不得别的,急忙将人自地上一把捞抱起来,快步走出了地室。
    上面空气清凉,夜风流动,习习吹拂脸面。絮雨慢慢苏醒,意识到自己正被这逼迫她晕了过去的男子抱在怀中,在去往不知何处的所在。
    她攥了他袖,扯了扯,低声命他放下自己。他却充耳未闻,并无遵从的意思。絮雨无力再和他争什么,恍惚里将脸埋在一段铁一般有力的臂膀里,慢慢再次闭眼,任他抱自己行路。
    夜间衙署内除轮值的守卫,其余部僚皆已离去。他避开守卫,送她来到他日常用来与下属议事的前堂,那处有一小西阁,是供他日常休憩的私地。入内,他将怀中松软的人放躺在一张矮足窄榻之上,取来一件薄毯,轻轻盖她身上,燃起明灯,出去命那心腹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最后蹑步转回西阁掩门。
    她仍侧卧在榻,面向着里,一动不动,似已沉睡。
    裴萧元不敢再惊扰她,望她背影片刻,一时心情纷乱,若还夹杂几分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悔之情。
    昨夜他昏了头,心软了,被她那双布满情绪的带了些残泪痕迹的眼给看得失了分寸,放走了一个日后可能会给他卷来大麻烦的人。
    他已是确定,受她庇护的人,应当就是年初在甘凉荒野中遭遇的那曾尾随自己的蓝衣人。也是皇帝要他除去的人。
    今夜,他特意带她去那间地下石屋问话,除去保密的缘故,何尝也不是出于另外一个目的。
    他想对她冷酷些,向她施加一些隐形的压力,免得万一撬不开她嘴,他也不可能真的在她身上动别的那些惯用的审问手段。
    此刻他感到了懊悔。
    或许他应当再多些耐心的。无论她做了什么,或隐瞒何事,天暂时塌不下来,并无必要逼迫着她说出她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
    至于李延……
    据心腹的回报,白天那名秋娘被一辆不知是何来头的马车悄然接出城,去往一处位于南山里的别业。别业主人身份暂时不明。
    至于到底是别业主人助力秋娘送走人,还是此秋娘利用别业主人来达成目的,同样暂也不知。
    但李延已借此机会遁走,这一点他可以肯定。
    不过无妨,他能断定,李延绝不可能会因此次遇险从此便彻底销声匿迹。只要他再出来活动,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昨夜他放过一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裴萧元再望一眼那仿佛仍在沉睡中的侧影。
    “你歇着吧,我去了。”
    他放柔和她说话的声音,叮嘱过一句,旋即迈步朝外行去,来到门后,正待启门步出这间小西阁,忽然在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道轻悄而幽远的话音。
    “我是李嫮儿。”
    裴萧元的心遽然疾跳。
    他的步足停了,猛地回头,见她仍那般侧卧向里,仿佛并非出自她口。
    纵然这结论今夜先是自他口中问出来的,但老实说,此事太过离奇,即便一切的疑虑都在指向这结果,但在他的深心里,他仍是不敢相信。
    甚至……
    他也有不愿相信的几分意思在里面。
    或是另有隐情。
    她怎可能会是皇帝那个失散在外至今未归的公主?
    方才那一句话,若非听得清清楚楚,他简直怀疑是毗舍阇鬼欲趁夜食他精气而化出来的只为迷他神窍的一句幻言。
    他在门后转头定立着,迟疑间,她睁了眼眸,慢慢自榻上坐起身,抬起脸,启唇清晰地道:“你说得没错,我便是你口中曾经的簪星郡主,而今的寿昌公主,李嫮儿。”
    灯火下,她的面容依旧如雪,失尽血色,但神情看去已是完全平静,说完双手静放在膝,扬展双眸,望向了他。
    第38章
    裴萧元连番逼问,欲迫她表明那于他而言如云雾迷目的身份。然而此刻当她真的承认,他却失了反应,望着她,一时定怔。
    青瓷烛台的光笼着这间静谧的小西阁。她坐姿端静,隐透几分自然贵重的仪态。
    这不是她此时在人前刻意所扮,是随这话而发出的天成的一番气质。
    “你为何不说话了?方才不是你逼迫我向你坦诚身份吗?”
    裴萧元遭她发问,才自愕视当中惊醒,仓促地收回目光,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更不用说,上前行拜见大礼此等事了。
    于他而言,此刻的一切应当是在预料当中的,然而他却仿佛还是无法完全相信如此一个现实,那便是面前这位曾与他订婚又解约,做他义妹又断绝关系的女郎,她会是当朝公主,皇帝那位走失多年,本以为早已死去的公主。
    在这片短暂的静默里,絮雨也微微闭目,再一次梳理心中那紊乱的思绪,睁眸道:“我知你此刻心中定有许多疑虑。既然叫你识破身份,在你面前,我也不必再有隐瞒。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便是。”
    裴萧元缓缓将目光投向了面前这张恬净的,却令他此刻终于能够联想到另外一个人的面颜,带着些迟疑,发出了他的第一声疑问:“你既是公主,为何不直接回宫,反而严藏身份,诸多隐瞒?”
    “固然时隔多年,你如今与从前走失时的幼年样貌或已大不相同,但你若是真的公主,想要自证身份,应当也是不难。”
    隐隐地,他似乎仍是在质疑着她的身份。
    “因为我不确定,当今的圣人,他是否还是我当年的阿耶。”絮雨眼也未眨,当即便应。
    裴萧元显然未料会听到如此一句回答,未免惊疑:“此言何意?”
    “你先答我一件事。关于我和我阿娘当年的遭遇,你都知道些怎样的说法?”
    “当年出京避难途中,遭遇叛军,昭德皇后不幸罹难,郡主失踪,从此不知下落。”他答。
    絮雨点头:“不错,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说法。除此之外呢?”
    他迅速看她一眼,不语。
    絮雨道:“你为何不说了?我不信你不知道。”
    裴萧元确实有所听闻,关于已故昭德皇后于京变前夕和一个年轻的宫廷画师弃女私走的事。
    即便他从前不知,来长安也有些时候了。以他如今御前行走的身份,对于那些不能轻易触碰的朝廷中的禁忌,或是圣人的逆鳞,自然是会有人一一为他讲摆。
    “我晓得你必定也是听说过的。”
    絮雨的唇畔显出一缕略见惨淡的轻笑,“只不过你不敢说,或者,在我这作人子的面前,你不愿意说。”
    裴萧元此时已完全恢复了他平日的模样。
    “那些应当都是谣传罢!你不要挂怀,更不能相信。”他沉声应道。
    絮雨凝视着他,点了点头:“多谢你的宽慰。但我还是要告诉你,确实,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
    “那些不过都是有人为了掩盖恶行散播出来的谣言而已。我有极大的理由怀疑,我的阿娘是遭人谋害了。不但如此,就在那个出事的夜晚,若不是有我阿娘,我的赵伴当,郭典军,有他们的合力保护,我也已经早早地死了,决计是活不到今日这一天的。”
    随着她的讲述,裴萧元的神色自惊讶而转凝重,最后变得异常得肃穆。当听到这里时,他忽然示意她先噤声,开门走了出去,亲自又检查过一遍周围,确定在黑暗当中没有藏着任何多余的眼和耳,方掩门再次入内,轻步靠到她的身畔,叫她继续讲。
    絮雨坐在矮床上,微微仰面,和俯首看来的这男子四目相投,片时,她垂目,开始讲述那个她记忆当中的夜。
    这是她此前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过的一切,就连昨夜,在她的延哥哥和卫家阿姐的面前,她也不曾谈论得如此详尽,毫无保留。
    “……赵中芳叫我自己逃命,我回头的时候,辨出了一张我认识的脸。后面那个领着人要追来杀我的,是柳家的一名护卫长。”
    “天太黑了,我看不见路,逃跑中跌进一道深沟里。等到我醒来,长安城已破。我也想不起我是何人了,只依稀记得我有阿娘,她应当是在皇宫里。我闯进了皇宫,自然没有找到我的阿娘,在那里,我遇到了我的阿公。是他将我从起火的永安殿内救了出来,带着我离开了长安。从此我便变作叶絮雨。”
    “这么多年来,丁白崖的事一直是阿公心中放不下的念。他应当也不相信他的爱徒会做出这样的事,始终都在寻找他的下落。去年底,阿公又一次地外出寻人去了,这便是为何我会去往甘凉的原因。阿公将我托付给了裴公,为你我订下婚事。但那时,因为三年前的一场大病,我隐约已经开始能够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了,故去往郡守府,面见你的伯父后,我……”
    “此事我明白了。”
    一直在旁凝神聆听她讲述的裴萧元此时不期然地打断了她的话。
    “请公主就此忘记,当从未发生过便是,往后也莫再提了。”
    望见絮雨凝眸无声地望向了他。他向来沉着而清冷的面容上也抑制不住地显出了几分尴尬的神色。
    很快,他恢复了他一贯的肃凝,见她依然那样看着他,迟疑过后,整一整衣冠,走到了她正坐着的那一方榻前,撩持起衣摆,在她的脚前下跪。
    “此事微臣明白了。”他重复一遍。
    “公主千金之躯,岂是臣能够高攀得起的。此前若有冒犯之处,请公主予以宽宥。”
    他郑重地向着她行起了大礼。
    絮雨吃惊地自榻上站起身,伸出手,攥住了他的袖,使出全身的劲,却还是无法将他从地上拽起来。
    “你不要这样!”
    她未免因他这过于谨正的举动而感到了几分沮丧和懊恼。
    “不是你想得那样!”她又慌忙地解释。
    “裴二你快给我起来!”
    此时他已行完礼,便顺着她的拉扯,自地上起了身。
    他不动声色,却早已将她全部的神情皆收入了眼底,眼底也不自觉地浮出些若有似无的愉悦似的笑影,稍纵即逝。
    站定后,他望一眼她此刻还拉着他一角衣袖的手,轻声道:“我明白,你是有自己的打算。向公主殿下行拜礼,是人臣当尽的本分。”
    絮雨顿了一顿,松指,撒开了他的衣袖。
    “请殿下继续说,臣在听。”他恢复正色。
    絮雨慢慢坐了回去,在他的注目之中,垂首复理一遍思绪,接着道:“你说得对,所以我回来了这里,想方设法入了皇宫。你起初不是问我为何隐瞒身份吗?因为我怀疑的当年谋害了我阿娘和我的人,他们如今已是贵不可言了。我想弄清楚,我的阿耶,他到底知不知道当年曾经发生在我阿娘和我身上的事。”
    她再次仰面,望向端立在她身旁的裴萧元。
    “如果他至今还被蒙在鼓里,浑然不觉,我立刻就会去找他。告诉他我没有死,我回来了。可是!”
    “如果,他分明是知道的……”
    她沉默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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