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嫌。然而当我能够研习香道的时候,反而忘了初衷。我想要的,是能够留存于人们记忆中的香,是能够给人们带来回忆和欢乐的香,而不是浮于表面的嗅觉感官上的刺激。我反而,忘记了最开始想要的。
当我的嗅觉失去了,我反而能够更好的观赏世间万物,体会他们各自的姿态,各自的美好。我发现,他们都各自拥有着属于自己的香味,世间上没有哪一样香味是重叠在一起的,就像没有两个脾性模样一样的人。他们的香味留存在我的记忆里,当我看到他们时就在脑海里回想,我就会发现他们的香味更为清晰。我的触觉、视觉、味觉、感觉统统能够感受到他们,比之之前仅用嗅觉更为清晰明了。”
孟无光深深的看着苏明德,后者认真诚挚的回望。蓦地,他笑起来,充满了讽刺和嘲弄,仿佛是在说苏明德有多可笑,苏怀春有多可笑,这世道有多可笑一般。
笑了许久的孟无光突然停下来,笑声戛然而止,被拦腰截断一般,突兀慌张。
“你在开什么玩笑!!”
孟无光猛然发难,挥落桌上滚烫的茶水和香炉,拉扯着苏明德的领子,将他扯到面前恶狠狠的,红着眼睛咬着牙。
“那个老家伙懂什么香道?他懂什么感情?冷酷无情的那人懂什么温柔?香道?他配吗?呵呵哈哈哈……”
孟无光扭曲着脸,说着一个惊天秘密:“他也不过是一个失去嗅觉的残废,他懂什么香道?你们都被他骗了!要不然你以为他舍得抛下苏家家主的荣华?一个可以为了脸面抛弃亲生儿子,见死不救的父亲,一个能将亲弟弟送进――”
苏明德目光炯炯的瞪着他,打断他的话:“你说见死不救是什么意思?”
孟无光咧嘴,“看来你一点也不惊讶苏怀春失去嗅觉。”
“疯子和尚的嗅觉也是你毁的?”
“是。和害你失去嗅觉的是同一种药,我亲眼看着他喝下,亲眼看着他梗着脖子痛苦的倒下。哈,我本来是想直接把他毒死,但没想到他没死反而是没了嗅觉。不过这更好,让他更痛苦。”
“你和,疯子和尚到底有什么仇怨?他可是你的父亲!你的亲身父亲!!”
孟无光盯着他的目光黑沉无光,全无活下去的希望,唯余了无生趣的绝望。要不是那一抹不死不休的仇恨,恐怕早就是个死人了。
“杀妻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杀妻……杀子?”
苏明德正待问清,孟无光却已不肯再说,只是冷冷泠泠的说道:“这些事情你去问苏明曦,他什么都知道。包括那些被掩埋起来的真相,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说完,他就挥手让人来将他赶走。
同时他也光明正大的宣告,苏明德他没资格参加斗香大会。他也不害怕让苏明德怨恨,更不害怕让他知道他在报复。
他已然孤身一人,害亲害友,利用无辜之人,与虎同谋。桩桩罪责,早已做好下地狱受责难的准备。
因为此举,让苏氏再次成为建邺笑料。
再说苏明德回到府中,斟酌再三,还是向苏明曦问起苏明献的事。
苏明曦当即愣住,然后便是神色激动的问他从何得知此人。
苏明德将遇见孟无光的事一五一十的说出来,苏明曦得知怔怔然。
神色恍惚令人不忍卒睹。
他本是高兴有生之年还能得知异母弟弟的下落,却料不到他以赤诚之心相待,后者却是恨不得生吞了他们。
苏明曦经历近来一连串的打击,早就颓败不已。鬓上白发悄然增加了许多,看在苏明德眼里,平白添了几许悲凉。
“堂兄,当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苏明曦眼神飘远,淡淡的语调里藏了许多苍老和心酸。
从苏明曦的话语中,苏明德得知当年发生的事。
说来寻常,无非是世家子爱上官妓,惹来轩然大波罢了。但又不寻常,不寻常之处就在于最后过于悲惨的结局。
苏明献本是苏家庶子,上头虽然有嫡长兄和惊才绝艳的小叔,但他志向本就不在香道之上,而在官途。
他也是有几分慧根,胸中藏了许多沟壑。少年时候,就隐有一飞冲天之势。倘若没有发生意外,恐会成为大宰辅也说不定。
可惜,意外偏偏发生了。
那年春天,青溪之上,秦淮河岸,画舫上的罪女一曲歌喉一个眼眸就此引得苏明献沦落,执意娶她为妻,不惜叛离家族。
苏明献的妻子素冬,本是罪臣之女,一辈子都是官妓。而苏明献对她一见钟情,情深至此。
苏氏一族震怒,无法接受一个罪臣之女入门。
苏怀春更是坦言,要苏明献从家族和素冬二者间选择一个。
苏明献毅然选择了素冬,而后脱离族谱。
苏明献脱离族谱之后娶了素冬,他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寻得教书先生的工作,同在家里操持的素冬一块生活。倒也颇有几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快活。
只是好景不长,苏明献为了一个官妓脱离族谱的举动令整个苏家蒙羞。苏怀春更因此震怒不已,当看见小两口过得有滋有味更是震怒。
暗中使了些许手段令得无人敢任用苏明献,让他四处碰壁,只能靠素冬一手刺绣养活。
这对于胸有抱负的苏明献来说,打击不可谓不巨大。
苏怀春本意是要挫折消磨掉两个人的爱情,他是不相信什么天长地久不离不弃的爱情。他只相信贫贱夫妻百事哀,什么都没有的时候,爱情就是一个笑话。
倘若没有意外发生,苏怀春也许就做到了。
后来,素冬怀孕,七八月的时候因为操劳过度早产了。苏明献四处求大夫和产婆,因为不想得罪苏家而没有大夫产婆肯上门接生。
苏明献求到了苏府,在大门外跪了许久,磕得头破血流。却只得来苏怀春一句休素冬,方才救她。
苏明献额头上的血水顺着倾盆大雨流下,很快渗进土里看不见。犹如他和素冬坚持的爱情,卑微而不足言道。
他最终是妥协了,只是时间晚了。
一尸两命。
苏明献最终失去了妻儿,他将所有的绝望转换成恨,他深深的恨着苏家,恨着他的父亲苏怀春。
处理了妻儿后事,苏明献就消失了。
再次出现,已是十几年后,满腔怨恨的孟无光。
至于苏怀春之后如何悔恨也是无可挽回了。
得知一切真相的苏明德怅然,他也说不清谁对谁错,又该怨怪谁。只是他觉得上一代的恩怨不该牵扯到这一代,不该因为那样的怨恨而报复到无辜的人身上。
说完一切,苏明曦也是沉默。
房间里一时静寂无比,过了一会儿之后,门外有人来报,道是有客来访。
苏明德起身迎客,于门口处问小童:“何人来访?”
“木氏公子。”
木淮琛?
第64章 第陆拾叁章
苏明德出去,一眼便见木淮琛在自己院子里,背对着自己不知在观赏什么。
“木淮琛?”
木淮琛回头,顿时让苏明德如见环佩叮当、仙音袅袅之画面。木氏一族出美人是建邺出了名的,当初苏怀秋一人艳压木氏。
苏怀秋之后便再无人可压木氏美人一头,木芳州也是建邺出了名的美人。如今木淮琛褪去了少年时候的青涩,出落得美丽脱然。
加之常年随师父荡迹林木山水间,自有一份常人没有的悠然自在。
站在庭院中间,纵是粗衣麻布,也觉飘飘若仙。
苏明德一阵惘然,当年斗香大会,二人初识,却有知交之意。不料命运使然,缘分便尽。如今再见,旧识淡泊超脱,而他身陷囹圄,两相对比,早已胜他许多。心中不觉唏嘘。
木淮琛淡然的笑:“苏明德。”
苏明德回以一笑,便是这相逢泯然一笑,就把心中隔阂全都驱除。两人重又找回熟悉之感,“过段时间你就要参加斗香大会,还来我这里不怕惹来闲话?”
“斗香大会对我来说不重要。”
苏明德看他。
木淮琛拢着手,笑得光风霁月,他说道:“就算不得到天下第一调香师的名头,我也还是调香师。这个是谁都改变不了的。名声不会增加我调香的能力,也不会减弱我调香的能力。所以,不重要。”
苏明德感叹:“你果真变了不少。”
当年的木淮琛功利心很重,不过小小丙级斗香大会他都看得很重,而今却对天下第一的名头嗤之以鼻。看来,管大师的教学方式很独到。
木淮琛问:“我听说你的嗅觉坏了。”
苏明德叹口气,“你倒是不斟酌就问了。”
“我斟酌了你的嗅觉也是坏的,不会好。我不斟酌,结果还是……”
“行了行了。知道你道理一大堆。”苏明德抽着嘴角,打断木淮琛打算出口的长篇大论。“是坏了。”
“有影响吗?”
苏明德知道他问的是对斗香大会的影响,他回答:“影响会有,不过不大。”
闻言,木淮琛说道:“这么说,你心中已有胜算?”
“没有。”
“??”
“对手强大着呢。尤其是当你的对手了解你一切的弱点,熟悉你一切的调制手法。要赢,太难。”
从知道孟无光的身份之后,苏明德就考虑到了斗香大会的事。
他的调香手法都是疯子和尚一手调|教出来的,而孟无光又是苏家子弟,对于他的调香手法很熟悉。再加上孟照临也是个调香天才,所以这一次的斗香大会,他并没有把握。
即使没有把握,他也不得不参加,因为这是唯一能使苏家起死回生的机会。
他是苏家子弟,苏家的荣辱也是他的责任。
木淮琛深深的看着他,突然说道:“师祖说过,这个世上有一个人在天分上胜过他。那人就是你的父亲苏怀秋。这世上有一个人在领悟上胜过他,那人就是你的从父苏怀春。他说苏大师曾遭罹难,失去嗅觉。但他却能在失去嗅觉之后仍旧调出惊艳世人的香。我虽深信师祖,仍觉得很难令人相信。”顿了顿,他柔声的问:“明德,你能闻到味道吗?”
苏明德点头。他伸出手盛住阳光,看着漂浮在半空中的尘埃,说道:“无论是什么味道,我都感受得到,我都知道。因为,我知道,这世上的任何一种香都独一无二。唯美得令人沉醉。”
木淮琛很明显的松了一口气,他轻快的说道:“我这次来主要是代人送给你两样东西。一样是这个。”
他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一个乌木盒子,打开。里面静静的躺着一块小孩拳头大小的物块。物块呈黑褐色,形似琥珀。
苏明德指腹轻轻摩挲着这块黑褐色物体,直觉一阵滑腻冰凉。全身的感觉仿佛都被牵引着沉迷在这块黑褐色物体上,感受着它曾漂流过的旅途。
感受水流而过的清凉,鱼群在身侧嬉戏的趣味,海风吹过的腥凉,白云蓝天海鸟,渔船扬帆的声音统统化为实质在耳边轻响。
悠久绵长的味道,哪怕经过漫长亘古的旅途不经消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