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重并没有急着答复城主的提议。
    他敬重泰鸿与稚女这两名烈士。
    某种意义上，在古盘人类中，反倒是只有这两个心灵魔裔加入到了真正的解放人类事业中来。
    这二人的意志的确值得尊重。
    但任重以为泰鸿那只是随口一说，并且当时泰鸿的原话是“一个介乎于虚幻与真实之间的种族，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存在，还不如叫虚族算了，什么都是虚的。真无聊。”
    这并不是什么好话，所以任重并不是很认可这称谓，只把这问题暂且搁置，留待以后再处理。
    ……
    古盘星系人类四族已经自相残杀了数百万年。
    无论是何族的个体，在诞生之后都几乎天然地会产生一个意识，对另外三族深恶痛绝，并且毫不犹豫地投身到对外战争之中。
    即便赤锋帝国继续贯彻着任重留下的指导思想，开始大力宣传真正的人类史，同时强调四族同根同源的文明特征，这仇恨依然极难消弭。
    仇恨的背后不仅仅是历史的积压，同时却也有着归零武器在暗中牵引控制的缘故。
    但赤锋帝国重新建立无可争议的霸权后，再以强权调动四族资源，用最短的时间将归零武器类星体完全封锁，改变悄然发生。
    率先发现变化的，正是从事理论研究的微观物理学家。
    这些人发现原子电子云中的正二十面体框架消失了。
    电子再次符合了测不准定律。
    随后，随着日子的推移，无论是重建中的机械帝国，还是由于畏惧于赤锋帝国的强权，放着最后一口到手的肉吃不上的另外三族，竟都慢慢反应了过来，意识到所谓的仇恨的由来如此荒诞，根本站不住脚。他们虽然还在嘴硬，但其实心里已经承认自己遭到了摆布。
    再紧接着，百皇带着部分绒须人回到了升华者族中，并面见了创始者，成为深度连接赤锋帝国与升华者之间的纽带。
    孙艾则是送了一个数据分身去往朝圣者的首都——一个名为大矿池的星域，与朝圣者中的智者长老团来了一场友好切磋，成功地让朝圣者认识到了自身的错误，并重新审视了自己的进化路线。
    再说心灵魔裔，则是艾娃带着念力师团队过去了一趟，也是一轮友好切磋，成功与对方打成了一片。此后，来自源星的所剩不多的远古念力师又向心灵魔裔共享了黎阳这个原始异能者的信息，帮助心灵魔裔稍微修正了进化方向，甚至还率先破除了心灵魔裔族群与帝国人类族群之间的生殖隔离。
    随着赤锋帝国不断公布越来越多的知识与观念，四族与赤锋帝国之间的凝聚力开始缓慢爬坡。
    当然，要将整个古盘星系完全捏合为一个团结的文明，多少需要些时间，不过事情已经慢慢走上正轨。
    大约一百一十年过去，古盘人类迎来了里程碑时刻。
    原本准备去往旋涡三星系以误导联军的舰队临时调转方向，选择了距离稍近一些，但规模更小一些的天枢星系，并且切换为千倍光速的超空间远航，用时仅百余年便抵达了目的地，并扎根下来，建立根据地，开始新一轮的扩张。
    自此，正式宣告古盘人类走出了恒星系的范围，开启了新篇章。
    赤锋帝国的凝聚力也在这一刻开始飞跃式提升。
    在这整个过程里，任重虽然人不在古盘星系之中，也从不对外发出信息，就像死了一样，但赤锋帝国与整个人类文明的走向却从未脱离过他的影响。
    这就是任重对鞠清濛所说的核威慑。
    所有人都知道，他有永恒的寿命。
    只要他不死，他对赤锋帝国内部与对哲罗的核威慑都长期存在。
    时间慢慢过去三千万年，赤锋帝国的疆域完全扩张开来，横跨了数十个恒星系，将这一整片被命名为赤锋本星系群的宇宙疆域全部纳入版图。
    在此期间，人类倒也接触到过其他的异种外星文明。
    虽然有些争议，但由于任重并未针对此事做出安排，而是交由后人自主决策，于是乎，灾难发生了。
    当然，这灾难中的受害者，是那些异种文明。
    在举起屠刀之前，赤锋帝国内部曾有过一些思辨，但最终还是由于哲罗的前车之鉴，让帝国中的大多数都发自内心地拒绝共存，只保留了极少数弱势文明作为研究样本。
    此后时间又过去五千万年，赤锋帝国的远航技术追上甚至并超越了哲罗，达到了万倍光速。
    信息部门也终于利用之前哲罗主动联络时暴露出来的讯息完成了索敌，然后在长达八千万年的计算中，将哲罗在可观测宇宙中的多达六百余亿个恒星系级驻地进行了锁定。
    在之前的万亿年中，哲罗的确已经如蝗虫般横扫了可观测宇宙，它们对可观测宇宙的清缴扫荡甚至比人类还要彻底。
    但此时人类并未立刻开始反击，而是继续执行着任重制定的韬光养晦之策，只不断扩张统治领域，积攒寂灭武器。
    ……
    十亿年后。
    在这十亿年里，任重在一片看似虚无的宇宙空间中，时而冷冻沉眠，时而苏醒后观察相距十二亿光年的赤锋帝国的发展状况。
    十亿年，说来漫长，但地球生命从最初的原核生物进化到人类却整整用了三十五亿年。
    对整个宇宙而言，这也只不过是一刹那。
    当然，就是在这一刹那里，在拉尼娅凯亚超星系团的一个并不起眼的羽毛长绒之尾末处的银河系里，无数次化学反应组成的链式过程最终汇聚出了人类这在理论上可以超越整个大宇宙上限的种族。
    现在，人类用了不到三分之一个刹那，完成了积累，展开了对哲罗的复仇。
    这场由在可观测宇宙中偏居一隅，看起来依然相对弱势的人类主动掀起的复仇反击战正式打响。
    消失了十亿年的永恒的帝王任重回到了古盘星系，他的帝都之中。
    久候多时的哲罗在捕捉到任重主动暴露出来的行踪后立刻采取了行动。
    数量惊人的归零武器在宇宙中凭空浮现，以数千倍光速靠拢过来，试图包围赤锋帝国的疆域。
    虽然和平已经持续了十亿年，但其实无论是哲罗还是人类，都知道这只不过是相互妥协，都在等待契机。
    在哲罗看来，任重暴露行踪，就是契机。
    他们也自以为研究透了寂灭武器的特性，认为这东西与归零武器一样，不能被控制作用范围。
    当双方的交战距离过于接近时，人类会投鼠忌器。
    然而，并未掌握大统一公式的哲罗显然误判了赤锋帝国的力量。
    帝国只分别往六个不同的方向派出了六艘体型极小的飞行器。
    这些飞行器甚至根本没有装载武器，只携带着最基本的通讯装置，以及一个寂灭武器控制箱。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颠覆了哲罗的宇宙观。
    这留艘飞行器只轻描淡写地扔出寂灭武器微粒，然后在短短一刹那之后，哲罗的归零武器全部转化为了暗能量，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坐镇帝都南乡星团的任重只下达了一个命令，全面反击。
    此后，在整个可观测宇宙中，多达六百余亿个恒星系突然开始对外释放出奇特的能量震动。
    转瞬后，这六百余亿个恒星系并未消失，反倒是变得更明亮了。
    这是任重进一步深度开发大统一公式的产物，他修改了寂灭武器的作用原理，并使其生效过程从纯粹地毁灭变成了只摧毁原子量较高的实体物质，却保留下了以核聚变物质为核心的恒星。
    此后，群星沉寂，宇宙无音。
    这场战争说不上壮烈激阔，甚至根本就没死几个人。
    某种意义上，在绝对的技术驱动之下，所谓的战争仿佛高手黑客博弈一样，是纯粹的技术角逐。
    哲罗是否就此完全灭亡，任重不确定，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在可观测宇宙中，从今往后，人类便是绝对的主宰。
    人类毫无疑问是赢家。
    并且，任重可以更清晰地看到未来。
    当时间继续往后无限推移，再走到下一个万亿年之后，人类必将完全统治可观测宇宙，然后踏上更遥远的征程，去持续追击哲罗，乃至于去扫荡曾经击败了哲罗的另一个强大文明。
    人类已经注定了能与可观测宇宙同寿。
    在彻底否定了大爆炸理论之后，人类也已经不再畏惧宇宙的坍缩与膨胀。
    或许，能毁灭人类的，只能可观测宇宙之外的整个大宇宙的毁灭。
    但那究竟要多少年，没有人知道。或许如果哪天有谁能去统计一下水母一生要经过多少次呼吸，便能有些大概的概念。
    可即便水母死去，大海却可能依然存在。
    但是，任重自己却算是输家。
    在这十亿年过去后，他变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没有人可以忍受十亿年的相思之苦，哪怕有冷冻沉眠来跨越时间，可只要一醒来，就难免在心中叠加伤痕。
    鞠清濛、马潇凌，甚至是陈菡语都不曾怪罪任重的消失。
    她们都理解。
    她们也知道赤锋帝国向宇宙中广播出去的消息，任重也都能收到。
    但十亿年真的太久，久到她们都不约而同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可避免地在一次又一次苏醒后渐渐老去之后，陆陆续续选择了索性不再沉眠以偷生，而是更干脆地拥抱了死亡。
    ……
    任重一个人在重建的源太阳与源星上生活了很久。
    久到他自己都忘了时间的概念。
    他早已放下权力，在帝国内部推行了真正的帝制共和。
    当他不掌控权力时，这种帝制共和便不是虚妄，而是只存在于古人的乌托邦幻想中的真正的共和社会。
    他完全废除了贵族制度，也完全解除了权力与资源掌控权之间的绑定关系，将相对公平做到了极致。
    但这新制度之下，有才能者，必能崭露头角。
    作奸犯科者，必会迅速遭到惩戒。
    赤锋帝国里最大的罪恶便是一些人利用制度赐予自己的权力去掐断其他人的晋升之路。
    这制度看起来简直完美，唯一的缺陷正是任重本人。
    只要任重本人一天不死，子民们便会永远记得这是一个帝国，所有人也都会永远知道，自己这个文明最上层有一个无可违逆的永恒君主。
    在帝国中，也总有无数人想要来源星成为任重的侍从，但都遭到了拒绝。
    任重也已经不再参与帝国的科研进程，只专注于自己的“小项目”，推进着尖端计算。
    不是他偷懒，而是到如今，整个帝国的科学体系已经庞大到即便是他也没办法成为全才的程度。
    他只能找一个最重要的方向专注于此。
    这方向正是对大统一公式的持续验算。
    无名之城总结出来的东西已经足够高深，但任重认为其极限不该仅止于此。
    任重认为，在宇宙中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事情，都会在宇宙背景信息流中留下痕迹。
    宇宙是一个完整的整体，任何一处的任何变化，都会在别的任何一处有所表达。所谓风过必有痕，就是这道理。
    结合上述理论，任重还认为，事实上，在宇宙中的任何一枚原子核里，其实都装载着全宇宙里的全部信息。
    只不过，相距越远的地方传递过来的信息，其信息深度便越深，检测出来的难度便越大。
    但只要有大统一公式，并顺着正确的方向不断提高人类仪器的检测精度，那么总有一天，可以从哪怕一枚原子核中就看见宇宙中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这不是梗概地“看见”，而是可以捕捉到一切的前因后果，并用这些捕捉出来的信息重建过去曾经存在过的一切。
    真正意义上的大统一公式，应该能做到这一点。
    在任重专注于学术时，无名之城中稍有变化。
    按照城主原本的构想，到了现在这时间段，任重应该已经得着手考虑自杀的事了。
    这才是合理的。
    明明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也得到了一切，明明他对这世间不应该再有丝毫留念，应该早早来到死后的世界里来，与自己这些人一起注视着人类。
    但任重却就是按兵不动，这让城主百思不得其解。
    当然，如今的无名之城也慢慢热闹了起来，早已不仅仅只有十万居民了。